鐘已經響過了有十分鐘，望著走廊外一群群背著書包的人影走過，再把臉轉向黑板上，還是剛剛的那些化學元素，一堆每天都必須填滿考卷的東西。
「剛剛那些被我點到的人留下來，其他可以下課。」
「呃？」我從瞌睡中驚醒，「什麼點到人留下的？」我推推隔壁，「再睡！一起留下來補考吧！哈哈！」阿健湊到我耳邊：「喂！等等罩我啊！我知道這個部份你還行。」
「真受不了你耶，晚上請我吃什麼？」
「下禮拜的補考考完一起請好了，好兄弟咩！」
除了幾個補考的同學，大家都走光了，操場上金黃色的光從窗外溜了進來，停佇在化學老師蒼老的臉上。我從來沒仔細算過他額頭上有幾條皺紋，今天突然想數數看，只是他那道電光般的眼神突然向我這兒射來，使我不得不努力裝做是在抬頭思考繁複的計算題。
「最後三分鐘，沒寫完的也通通交上來，把握時間！」走廊上的宮燈亮起來了，看著這個架著黑色膠框眼鏡的矮胖老頭兒，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忍，不過這樣的感覺一晃即逝，瞄到抽屜裡堆得滿滿的考卷，我實在不知道這老傢伙是在固執什麼，換做是我，考個零分也是你家的事，反正最後上了台大也是補習班教的，下班了我還陪你們這些小鬼頭補考？趕快回去陪老婆澆花，接著上托兒所接孫女回家，然後邊吃飯邊看新聞實在些。
「昨晚我上巷口等垃圾車遇到你媽，說是你爺爺下禮拜就出院了。手術成功囉？」阿健跟我住在同一個眷村裡，從小玩大的。一進了巷子，我們總習慣牽著腳踏車用走的，一面說話，一面聞著從四方飄來的菜香。
「瘤切了，下禮拜我爸就要去榮總接他。」阿健皺了下眉頭，「哎呀，回到家還不是一樣，整天躺在床上，吃飯還得我奶奶一口口餵，動不動就發脾氣，看了都煩。」
「阿健，他是你爺爺。」
「廢話，難道是你爺爺？」
「唉！人老了嘛。你不會老？」我接著說，「以後老了可別動不動發脾氣，小心被你孫子排擠啊！」
「馬的，」阿健勒住我脖子，「哈，好啦，你不會老……是是是…我我……我老…」他的臂力實在大，即使在玩，也弄得我幾乎不能呼吸，「靠，下禮拜考的第三章你從今天就開始念，聽到了沒有？」他終於鬆開手，「唉，你不會老，將來我老了你可要攙著我走路啊，你不喜歡你爺爺，那就拜我做爺爺如何？」
「喝！」他一拳垂在我肚子上。
「唉喔……不幫你作弊了……」
「收聽警廣，掌握方向，讓一讓，世界多美好！警廣交通網台北台！」聽到廣播裡的台呼我從桌上醒來，凌晨一點整，肚子又開始咕嚕咕嚕叫了起來，我往廚房的方向走去，經過奶奶的房間，門縫裡冷氣颼颼地向外透。每到夏天，奶奶要是開冷氣，總叫我上她房裡打地舖。「你爹媽一台，你哥哥一台，你姊姊一台，你再一台，多浪費！」奶奶總這樣說，「就知道享福，你們哪裡苦過？」
其實我很喜歡這種感覺。奶奶睡覺總愛開著小夜燈，我躺在被席地舖上，眼睛正好可以望見五斗櫃上的野薑花，被暗黃的光映出一種神秘的靜謐。這樣的氛圍下其實我是很捨不得睡著的，空氣裡飄散著奶奶慣用的香水味，再混上五斗櫃上的野薑，還有床邊小茶几上一小碟後院摘來的玉蘭花，在壓力緊繃的高三生活中，我總能在這樣的夜裡享受到一種真正的平靜，也只有在這樣的夜裡，我才能夠完全放下一天的重擔，舒服地睡個不記得任何夢境的好覺。再說，喜歡在奶奶房裡感受這股睡前的清靜，是我從小就養成的習慣。「還不睡？我抽你！」在睡前的思考中，有時我會突然想到好笑的事情忘形地笑了兩聲，這時與我的地舖緊挨著的木床上就會傳來這樣的吆喝，中氣十足地，然後一會兒又是微微的鼾聲在涼爽的香氣中飄蕩。
冰箱裡的東西還是這些，沒什麼變化，只是多了好些個玻璃罐，碎黃碎黃的小點密密麻麻地浸在深黃色的醬汁裡，蓋子下還夾了層塑膠膜。好香啊，打開其中一瓶看仔細，滿滿的桂花。這些全是我一個人花了一個晚上採的，後院那棵桂樹從我出生就在了。
吃完了兩個自己煎的荷包蛋，我梳洗完畢準備就寢，打開奶奶房間的門，地舖早已鋪好了，我趕緊將門帶上，生怕走廊上的日光燈搶進來破壞了裡頭本有的寧靜。躺下來想著一天的一切，聽到床上的奶奶翻了個身。
我閉上眼睛，嘴裡那股淡淡的桂花香好像還未散去。
「結果呢？下禮拜就是新的代課了？你確定沒聽錯？」阿健問班長小棋，「我親耳聽見主任跟導仔兩個人在講，怎麼會錯？」小棋說完又夾了塊肉，「詳細情況呢？到底什麼病？」我問小棋，「辦公室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我把教學周報表交了就出來啦，沒聽仔細。我那時要趕去補習班搶位子啦！」
「怎麼這麼突然？昨天罵人還罵得好兇。阿澄，他還把考卷扔到你臉上耶，哈哈！」阿健滿嘴是菜，他那副嘴臉真醜，「唉，我自己也覺得好笑。」實際上，在那次補考的人裡面，我已經算非常高分的了，只不過是在到講桌前拿考卷時我笑著吐了下舌頭，他就突然發飆，一張考卷就這麼往我臉上扔來，「笑！」這一怒吼，讓全班哄亂的氣氛頓時安靜下來，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堪，我乾脆就一直這樣維持笑容下去，好讓別人覺得我並沒有因為這張往我臉上砸來的卷紙而尷尬，等到坐回自己座位上，我才發現自己的臉已經酸到僵掉了。
「代課老師是誰？」我問小棋，「這我不知道，不過據我猜應該是三班的那個白雪公主。」（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