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文志
陽光似毒辣血盆,餵養瀲灩紅塵的獸性與人性。監獄大門兩列孤挺花,紅豔如罪犯的猖氣。
三星鄉的短徑,耀眼的廣裘田野,山嶺舒展臥享的姿態。我緩步折向監獄,彷彿從寰洋蕩漾到孤島,眼懼喉窒的斧鉞湯鑊,繩囚的氣息。
大地依然朗暢,微風自由鳴哨,白雲自由縱逸,田埂自由鮮綠。
監獄外觀好似一本等待圈點的古書,灰舊,陳跡。我與佛光大學何卓飛副校長、林文瑛教務長暫佇蠟黃的行政大樓簷下,旁處是家屬會客處,沒有太多聲響。
監獄也有繁複變名易姓的過程,《風俗通義》載:「夏曰夏臺,殷曰羑里,周曰囹圄」,清朝監與獄合稱「監獄」。
「需要通過三扇閘門。」戒護科長淡漠的說著日常甬道,我謹慎穿越,像是三道電流鏤身,猝不及防的精神隔離。此刻,我的意識糾繚,漫漶在詰屈聱牙難以理解的監獄。
在轉角,遇見他們,行伍踏實整練,眼神昂宇炯澈。他們穿著背心,映襯稚氣臉龐,是相對表現優良的一群,沒有扣上手銬腳鐐。在走廊,像是高中生一樣精壯素樸,也有那麼些資優生的樣貌。
陽光信馬遊繮的晃蕩在漂亮花園,蔥蔚洇潤,機運勃興,氤氳境教的姿態。我遇見一群短褲潔衣,龍鳳鬼怪獠牙戰戟圖騰棲止肉膚,翠色赤顏,看不出曾經義氣橫刀肝膽印照的斜睨豪氣。
在隱蔽的鄉下,剝奪自由與隱私許是合宜的。方整斗室,無須遠路,不愁日暮,半身如廁,光裸洗浴。格窗架住眼神,鐵鍊鎖在眉睫。明代高啟監刑腰斬於市,楊基逝於勞改,徐賁死於獄中;司馬遷〈報任少卿書〉言「受木索,暴肌膚,受榜棰」的虐刑。駱賓王〈在獄詠蟬〉云︰「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我看見花園旁一位老者,星髮雲眉,蒼顏刻皺,隱匿入監的判書。
「械鬥時,手掌遭砍落半截。」曩時,任教高職補校,我看著他,斯文眼鏡,謙遜有禮,瘦骨嶙峋的左手,肌肉萎縮成荒墟,縫線結痂成廢牆。我憶起他甩著頭髮,看著幫派的對話群組,半年沒有到課,在少年觀護所接受教育。學校抽查作文,他坦白的寫上街頭鬥毆,吸毒暢爽,不義之財買名牌衣服,未滿十八歲即駕駛名車,口袋有一疊鈔票,沉樂賭博電玩。他平頭樣式,一截刺青微露,口銜髒話。他憤嚼檳榔說著,出入黑夜,驍勇善戰,說著原生家庭的恨意,說著浪蕩的社會。他是警所常客,將入獄改造當成享受與進修。他聳聳肩,一派沒什麼的表情。我定睛無語,蒼茫面對自己。
曾經參與2020年第十二屆關公忠義文學獎決審,更生人組文采斐然壯麗,提領關刀斬除惡己,抒發暗黑凶惡人生,敘述遊走世界邊緣,喟嘆其過去失神,鋃鐺錯落誤途;驚喜其未來有智,憑藉返行正道。
監獄,神祕的文明,有獄中文學,也有無法送達的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