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名字，都來自平凡的草根生命，並不響亮；那些恩情，卻都是一盞盞照亮我生命暗夜的孤燈。我選擇師範，就與那些溫暖與光亮分不開。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這人生的許多美麗風景，只在青春年少時有，此後的回憶，總是因了烙上歲月年輪的印記，而變成了一首雖然動聽卻大有哀婉情味的歌。

時間是十年前，生活並沒有世紀末的頹廢，青春的底色，除了浪漫與激情，更多的還是理想與情懷。我當時在讀大學，所謂的師範大學。校園依山偎水。山，蒼松翠柏，古樹參天，蜿蜒起伏、狀似神龍；水，莊重秀麗，水光瀲灩，長堤環繞，綠柳成蔭。心靈有人文與山水的浸潤，人似乎也有了純淨的質感。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這份情境，從做師範生的第一天起，就開始植入心靈原野。那時的我們，不止心有桃李，還要親手植下一片。三月春光好植樹。那天，我們班級的同學，到後山深處，找到一塊空地，畫線排行，挖坑澆水。終於，黃昏那抹壯美的殘陽，撫摸在一片新樹林上了。

身體有很疲乏的感覺，心卻是無比愉悅的。慶祝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方式其實很簡單，先給新裁的小樹林起個名，然後再唱一首歌。我說，植的是桃李，就叫「桃李林」吧，我們將來都是老師，桃李滿天下，得記得還有這裡的一片。大家一致叫好。然後，班長起調，帶著全班同學唱起歌，「長大後，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間教室放飛的是希望，守巢的總是你。」歌聲清越澄澈，猶勝山中泉水。不遠處，戀舊林的羈鳥，驚起盤旋；在身邊，有女生，眼中含淚。

那首歌，叫「長大後我就成了你」，其中賦含的情蘊與境界，我懂。我是農家子弟，命途轉折，靠的是昔日恩師們在背後的推手。我小學恩師叫草根，後來身體患疾，教不了書，在老家的河畔擺渡。我上大學時，家裡太窮，草根到我家，掏出一塑膠袋的錢，盡是零散的小額鈔累積起來的；高中時，數學極差，令我幾近崩潰，恩師高傳志，每晚自習課後，對我單獨輔導，不懈勉勵。煤油燈下，我吸納知識，他吸進油煙。白天，他咳出的，都是黑痰；還有恩師李景蘭，她是讓我真正懂得如何寫文章的人，也是她把我的第一篇拿去變成了鉛字；還有恩師蔔賢昌，還有恩師彭德山酘酘

這些名字，都來自平凡的草根生命，並不響亮；那些恩情，卻都是一盞盞照亮我生命暗夜的孤燈。我選擇師範，就與那些溫暖與光亮分不開。我想，長大後，也成為他們那樣的人。於是，青春的心野，生長了那片山裡的桃李林；記憶的深處，有泫然動聽的那首「長大後我就成了你」。

大學畢業後，我分配到城市一間很好的中學。當時，我真的很想，憑眼前的教科書，來鋪展寫意的人生；靠三尺講台，立起生命的高度；持手中粉筆，成就知識的重生。只是，我終究沒能在那片校園，用一生來培植桃李情。僅僅是囿於世俗的功利與薄名，在從教幾年後，我就輕輕地走下講台，離開故鄉的那座城市，到省城做了記者。從此，我不言桃李。在所謂的長大後，我終究，沒能成為你。

前兩天，我突然看到，一個大學同學在網上留言││還記得山中那片桃李林嗎？立時，我如電撼心，一下子，我明白了。我不言桃李，其實，只是因為不敢言桃李呀。有些東西，一旦放下，可能心靈就會一生虛空。要不然，這些年，我雖掠過了一座座城市，見過太多的風景，卻總覺得，它們遠沒有比校園後山裡那片桃李林美麗動人；要不然，這些年，每次聽到，「長大後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塊黑板，寫下的是真理，擦去的是功利。」我又怎麼總會，有面紅心慌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