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淑絹

「厝，就好像桶箍一樣，它緊緊維繫著親情，是最讓人能感到安心、安定及安全溫暖之所在。」

「呷好呷壞，無人知影。若有一間房屋可以遮風蔽雨，最實在。」

「房子寧願貴貴地買入，也千萬不可隨意廉價賣出。」

一直以來，母親總不忘苦口婆心叮囑五個女兒。

四十六年前任職公務員的父親，因病仙逝，留下分別就讀高、國中及小學的四姐妹和尚未入學的么妹，以及中風臥病在床的高齡祖母。母親一夕間遭逢突如其來的家變，內心之驚慌與無助，可想而知。

記得辦完父親後事後的某一天，大舅自員林搭車來訪，他假藉探視外婆之名，帶著傷心欲絕的母親北上散心。當天夜晚臨睡前，母親將我們五姐妹叫到面前，宣布一則極具戲劇性的消息，她神情凝重地說道：「媽媽決定要放棄公家宿舍的居住權，等一切安排就緒，我們將舉家移居北部討生活。」

原來，短短數天的北部行，因緣際會下，大舅領著母親陪他看屋，竟「無心插柳柳成蔭」，經深度評估後，決定將父親為數不多的撫恤金當成自備款，訂下了總價三十多萬的三樓公寓。將近半世紀以來，我們一直感念當年母親的倉促決定，料想，應是一向愛家的父親在冥冥中的安排，留給妻小安身的「起家厝」。

在「台灣錢淹腳目」的一九六○年代，母親收拾起傷痛的心，宛如一隻瘦弱母雞領著五隻幼雛，攜帶著簡易行囊，毅然決然搭乘夜間平快車北上。母女六人坐在搖晃車廂內，耳邊伴隨車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響，睡眼一睜一閉地掙扎著，歷經四、五個小時的車程，終於抵達未來要共同打拚的陌生環境。

我們窩居在沒有床鋪家具的空蕩屋內，為了一家人生計，母親到螺絲工廠當臨時工，賺取微薄工資；每日餐桌上清一色白飯配豆腐，偶有母親至市場撿拾菜販棄置之葉菜，已是生活中的小確幸。雖然天天粗食淡飯，仍不減家人間的和樂氣氛。

炎熱夏日裡，母女圍坐在燈光昏黃的客廳地板上勤做手工，滴滴汗水自雙頰留下，浸溼了衣襟，每當電風扇吹向鋁鍋中那一塊購買來的冰磚，黏貼在臉龐的髮絲才微微隨風揚起。即使如此，屋中總是洋溢著談笑風生的濃密親情。

在酷寒的冬夜，一家人窩蜷在鋪上厚紙板的冰冷塑膠地磚上，母親用她纖弱的雙臂，使力地將女兒們緊擁入懷，唯恐那一席單薄被單，無法溫熱孩子們的身軀。那一幕幕場景，如今年逾耳順之年的我，仍然無法忘懷。

家人，宛如深植地底串連的樹根，壯大了枝幹，蓊鬱了枝葉，成就了足以遮風雨蔽豔陽的大樹。回想起那一段在迷霧中尋找天光的日子，箇中滋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母親當年大智慧所作之決定，凝聚了親情，母女齊心協力，共同開創出湛藍的一片天。

當年，撿骨儀式完成後，母親擲筊請示先父骨灰與牌位安奉之處，佛光山極樂寺竟連獲允三聖筊。之後，每逢清明時節，母親會慎重準備素食與鮮果，帶著五姐妹及女婿、外孫子女，一行十數人搭乘火車一同去祭拜父親。

有一年，寺裡義工師姐推薦我們訂購《人間福報》贈予高牆內的受刑人，家中也因此與傳遞清流、淨化人心的《人間福報》結緣，迄今已近二十載。而今八十八高齡的母親，每天到事務所上班，最令她開心的事，莫過於靜坐細品《人間福報》，享受心靈上與先父在「人間」有約的美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