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淑絹

民國五○年代，我還是一個小學生。記得在一個放假日，母親帶著我們姐妹搭乘員林客運到鹿港外婆家玩，從公家宿舍走往客運總站的路上，我瞥見對街有幾個農村婦女在交頭接耳，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看，並且指著母親身後，以「一」字型縱隊排列的我們，帶著輕蔑眼神，嘴巴還嘀嘀咕咕似乎在評論些什麼，最後婦女索性拉開嗓門數數兒，喧嚷著：「一、二、三、四、五，哇哇哇！她生了五個查某囝仔，一群賠錢貨耶！」我見母親低下頭，神情顯得非常落寞難堪，當下的場景，身為女兒的我迄今仍難以忘懷。

父親知道此事件後，安慰並且苦勸母親，希望她別在意他人評論。但是，母親在遭受如此不堪的言詞霸凌後，我們五姐妹與母親一同出遊的身影，也從此畫下了休止符。

長大後，每次跟母親提及親朋好友喜獲麟兒時，她總是睜大眼睛，迸出一貫的台詞，急切問道：「是生查埔（男生）還是生查某（女生）啊？」我了解，在母親的內心深處，藏著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那是她未能替父親生一個兒子、為夫家傳宗接代，揮之不去的愧疚與遺憾。

四十一歲時，年輕貌美、氣質優雅的母親，因父親生病仙逝，守寡了。她宛如一隻母雞面對五隻懵懂無知的幼雛，在毫無預警與選擇的狀況下，必須獨自承擔起撫育孩子之重任。母親當時內心的焦慮與無助可想而知，身為長女的我看在眼裡，更感到萬分不捨。

當年讀高一的我，在父親出殯那一天，捧著遺像淚眼婆娑地走在送葬隊伍前面。我默默對著棺木中的父親，說著父女間的悄悄話：「爸爸，未來您不在我們身邊的日子，我會將自己視為家中的『長子』，勇敢面對一切並守護這個家，讓母親和妹妹們未來有所依靠、生活無虞，請您放心。」時光匆匆，日子已飛逝而過四十多年了。

如今，高齡八十七的母親身體依然健朗且耳聰目明，每天跟著妹妹到我的事務所上班──接電話、收郵件，是母親每日開心承接的專屬職務。此外，受日式教育的她，幾十年來靠著電視字幕學國字、練國語，練就了一身閱讀報紙、關心時事的能力；甚至還無師自通，能彈鋼琴、拉小提琴、繪畫，也是她老人家假日的休閒活動。

父親已離開我們將近半個世紀了。清明節那一天，我帶著寬慰的心遙祭天上的父親，或許，沒有生兒子曾是他與母親的遺憾，但我們五姐妹都很上進，在成長過程中相互扶持，各自取得大學文憑，擁有穩定的工作。想起當年遭人嘲笑的淒涼畫面，母親總是殷切教誨我們：「做人要有志氣，才能出人頭地。」姐妹們不因生活困頓而懷憂喪志，經過勤奮努力，如今，我們的頭上是一片蔚藍晴空。

讓父親一直放心不下的母親，現在最喜歡與人分享：「我有五個既孝順又貼心的女兒，實在很幸福。」一向謙虛低調的母親，偶爾還會漾著笑顏，俏皮地外加一句話：「我還有兩個外孫和一對雙胞胎外孫女在讀研究所，他們都很乖巧懂事，湊成了『好好』兩個字，我真的很滿足了。」

當年，我對父親悄悄立下誓言，如今相信他在天之靈，應該會感到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