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芸
記憶,是如此奇妙。
我說的是孩兒識別和記住能力。
比如,在春汛的向晚,澳口外海水花翻滾,一簍簍漁獲滿載上岸,黑壓壓的一大片人潮湧動,那時候天地昏暗,長長的街道相連到海上燈火通明如晝,還在玩泥巴的我被軍民擦踵喧鬧的景況迷了眼。那是在馬祖漁源還未枯竭的煞尾時期,五十年的事了,我一直記到今天。
又比如,情竇初開的童年,夏季的夜晚,站在澳口抬頭辨認天上渡口牛郎與織女星座。一大片的月華如水傾洩而下,海面滿滿粼光,剎那剎那的閃爍明滅中,披著紅斗篷手握短劍,騎著金邊海豚的藍髮小男孩,剛剛看到,確定在那裡,卻一瞬間隱匿。海王子,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如此真實。
記憶,果真是如此奇妙,卻很無力。回不去的從前,對那些想知道珍貴的記憶是否屬實的人來說,最好的辦法是尋找證明它確實發生過的證據——當事人口頭敘事。
比如,很很很遠聽見他們又在插科打諢,我哥說:「我可以游到澳口左前方的礁石!」登科說:「那算什麼,我可以游到馬高下方的小灣澳!」最後阿孝說:「我會游到對面的東莒,夕陽西沉時我就游回來了!」聽這三個「曹丕」,少年十五二十時飆狂想,是很過癮的事。每每想及當年那一幕,我總是忍不住失笑——那麼臭屁。
可嘆!如果有如果,成仙的青年阿孝和登科能重返人間,還能活靈活現大家面前,再說一遍霸氣宣言。
咳,憑空又該怎麼說起呢?
比如,一九九五年,李登輝先生提出「中華民國在台灣」,對岸大陸氣急敗壞想以武力恫嚇我們,隨時會有飛彈來襲引發台海危機。依舊是日常的生活,山隴廣場閒散晚風中的你說,島上居民哪有怕爆,明明一點緊張氣氛都沒有,只有軍中比較緊張而已。一臉狐疑的我很是驚異,指著那一排紅藍色閃光點,懸浮在澳口外海上空好長時間了,一動也不動。你也相信那絕不是尋常的東西,各自回家後,漫漫長夜,我撐大眼胡亂臆想倪匡小說裡宇宙來的惡客。
比如,又比如,那急急想說的太多消失不見的我所記得的從前。
也許,記憶不需要往日重現,只是需要一個證書,證明它曾經存在過,證明這些人那些事曾經發生在我出生的地方,離家不遠處,就是澳口。
下雨,街道路面向兩側低斜,雨水集中成左右兩條水道,各色各樣的紙船或列隊而出,或互相追逐,似曹操的戰艦首尾相連奔流向澳口的汪洋大海。雨天裡孩子的笑聲,我們所得到的,是真正的快樂。
我是如此固執地眷戀母親一樣眷戀這座鑲了白色浪花的島嶼。我懷念過去,是因為過去的時光裡,包容了很多已經失去的東西,有些一旦遺失,就再也無從尋找。
山隴,澳口不見了。
立在前,我親睹折口深處一噚噚的海水已經形成的土地,竟感受原來滄海桑田是那樣具體而真切。等在戰爭之中的小島,浪花拍岸的節奏就此失序,眼前的海,依然是海,卻再也不是心中那一片。
站在這裡,我無告地拋出巨大疑問和省思。
時代的步伐太快,這島上,有些地方,失速的倉皇徹底改變面貌,無異失去血脈身世的虛空。想找回必須得先將它們一一指認,在記憶中留下確鑿的印痕,曾經的你我都是證人呀!
我,拾掇那些從指間流逝的歲月,一縷記憶就有一段故事。我的從前不過是環繞著住家一兩條街和終年海風吹拂濤聲依舊的澳口記憶。
記憶裡還有些什麼呢?
我腦海中泛起,總是結伴相隨的三個高中女生漫走在校門口陡斜坡道,看燦爛的陽光普照在藍晶晶的海面上,微風中起浪,聽那麻雀在雲端裡唧唧喳喳地歌唱。其中有那樣一個女孩兒,她的微笑是很美的,談話之間有一副往往可愛而令人高興的神氣。仿著郁達夫《故都的秋》狷狂的語氣:「澳口,這山隴的澳口,若留得住的話,我願把數學成績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
好久以前的許多細瑣事物,不去想,什麼都沒有,一旦思想起,便歷歷如繪。
信不信,我的記憶不會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