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圓月，曾經在淮水東邊翻過多少個孤城的女牆，曾經幾度照過歷盡滄桑的秦淮？月光在商女的琵琶弦上，曾經被捻揉成幾闕後庭花？這一切真的千年如一瞬。

黃昏時看見鄰居的孩子提著燈籠在門外徘徊，猛然記起這度月圓就是中秋了。赤道的秋天來得真悄然！

這次的中秋該是我在異鄉度過的第三次，也是我離家後的第三十六度月圓了。第一次離家的晚上，我的淚腺瀦滿了鄉愁。平凡的家，一旦離開了之後，竟變得那麼溫馨可愛。在異域，陌生的小房間，陌生的架床，陌生的燈光呆瞪著我，我呆瞪著陌生的天花板。我的心裡一直有哭的衝動。不知怎的，那一刻我的感情竟變得那麼脆弱起來，脆弱得像深秋一椏瘦枝，承受不起一隻枯鴉的重量！

這幾年來，我漸漸習慣了以漠然的眼光來看充滿變形蟲的社會，許多得失都在心外了。有時我會這樣的問著自個兒；歲月真的鈣化了我的心靈嗎？不、不，每次月圓，我的心裡仍有多番潮汐！

三十六度月圓，而今能在我的記憶中遺下蝸痕的還有幾個？三十六度月圓，又曾有過多少不同的屋檐為我遮風蔽露呢？從西海岸到東海岸，從北到南，從城市到村鎮，從膠園到田野，從拿筆到拿膠刀拿鋤頭，記錄著我的歷史和命運的，不是我的掌紋，而是掌上的厚繭。你見過蒲公英吧，那一傘小小的花，啜飲著一盞熠煜的星光，在風中，在暮色裡尋覓一塊可以落根，可以讓葉綠素去醞釀春天的土地。三年逆旅，我心裡的想望，就是這朵小小蒲公英的想望了！

都會過去的，我知道，不管那個黑夜多麼漫長。要來的終歸要到來，誰也不能挽留，誰也不能阻擋的--無論你把地平線扭折成那座高山峻嶙的輪廓，太陽始終會逾越而升的。還記得那次在山林裡紮營嗎？夜涼之後我們仰臥在山溪旁的石板上。整個山林入睡後都說著夢囈，星星從樹林的髮叢裡走出來，圓圓的月從山脊升起，把王維的潑墨山水潑在我們身上，以及石板上。我想起若虛那首〈春江花月夜〉來。你喜歡這幾句吧？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那個晚上整個山林的蟲豹都靜下來，聽我吟若虛的詩，我不知道牠們會不會喜歡若虛的飄逸，但我對若虛的空靈嘆為觀止。那個晚上我一直沒法闔眼，我的思緒像不斷擴散的漣漪，圈向過去，圈向空濛，圈向虛無，圈向混沌，圈向原始。同樣的圓月，曾經撫拂過古希臘高大的廊柱，月光映在香純的葡萄酒中，曾經潤澤過多少公卿的喉？同樣的圓月，曾經在淮水東邊翻過多少個孤城的女牆，曾經幾度照過歷盡滄桑的秦淮？月光在商女的琵琶弦上，曾經被捻揉成幾闕後庭花？這一切真的千年如一瞬，隨風而逝，像一句喊出之後再也聽不到回音的話！那個晚上，我忽然感覺到天地的悠悠和蒼茫，我忽然穎悟：億萬年前，山川立處何曾是山川？億萬年後，山川立處何嘗有山川？若虛已遠逝了不知幾個世紀，春江畔的蘆荻，也不知曾經幾度的枯榮？我們一生中短短的數百度月圓又何足道哉？

一個孩子提著燈籠走過我的面前，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因為擁有這麼美麗的燈籠而深感自豪。小時候我也很喜歡提著燈籠，從街頭逛到街尾，深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有魚燈似的。那時我老是不明白，為什麼這麼有趣的玩意兒，大人們總不去提一只呢？現在我才明白過來，童心原來就像燈芯一樣，化成灰燼後，就再也燃燒不起來了。

孩子們，趁著你們的生命還像新茁的竹筍一樣，盡情在月光下嘩笑吧，讓清風明月使你們在成長中更挺拔，也讓晶凝著月色的文化令你們在未來活得更瀟灑！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