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國能

哲學家說：「觀看就是我的思想。」

我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我想起了小時候，還沒上學的時節，每天中午吃過午飯，媽媽讓我睡午覺。可是我並不想睡，躺在床上，睜大眼睛四處張望，媽媽進來時就趕緊閉上眼睛裝睡，不知為何，我媽總是知道我是真睡還是裝睡。 兒童的視力很好，東張西望的過程中，總能發現一些奇怪的現象。

原本以為純白的牆壁，有一天，我看到上面有一個黑點，像是一片小灰塵，又可能是一隻小蜘蛛，我想也許是一個小洞，裡面住著美猴王和他的徒子徒孫，那時我已斷斷續續聽過《西遊記》的故事，猜想牠們正在遊戲打鬧。想著想著，有時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有時就一直清醒著，直到媽媽叫我起來喝綠豆湯。然而自從我發現了這個黑色小點，每天中午一躺在床上，我就開始尋找它，很快就能找到美猴王的水濂洞，我有一點訝異，為何過去那麼長的時間都沒注意到它，而一旦知道了它的存在，望向天花板時，它就變成如此明顯的唯一主題？

這個經驗至關重大，我明白了一眼望去，所有東西都平淡無奇，但只要稍稍留心，便能發現某些事物上一些微小卻強烈的特徵，一旦有此意識，每次望向它時，便不知不覺只關心、尋找那個特徵。因此在學校裡，我要盡量不讓老師覺得我有什麼不同，就像樹林中的一片葉子隱藏於無所謂的平淡之中；每到一個環境，我卻警覺起來，仔細觀察每個角落，觀看一些值得思考的事，例如新教室裡蔣公遺像是微笑的，國父遺像卻不是；丟在掃具室那擦玻璃的長桿頂端都是三層布，但有一根卻是四層，我每次都要搶著使用那一支，別人並不知道其中奧祕，我獨享神祕的樂趣。

我的觀看固然成為一種理解世界、行為處事的依據，然而我人生裡卻有一個極大的困擾，就是我閱讀課本書籍，經常就將字詞順序看顛倒或跳過一兩行而不自覺，例如柳宗元，在我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以為他叫「柳元宗」；「中歲頗好道」這句詩，我一直念成「歲中頗好道」，因此一頭霧水，不太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可想而知，我的學校成績一直很糟糕，尤其是數學，我也不是不會，但常常看題目時跳過一行，因此完全無法理解問題在問什麼？或是將32看成23，答案永遠非常離譜；後來學英文更糟糕，背了一個晚上的單字，把ter背成tre，隔天考試全部都是紅叉叉。家長老師和我自己，咸以為我就是粗心大意，遊戲馬盪，不夠認真，少不了一番責罵，但也有些經驗豐富又較慈善的老老師總說：「長大了就會好」，等我長大了有好一點嗎？我不確定，但我已經不必再考試了，看漏行或看顛倒其實也沒什麼關係。

中學時我讀到一個成語，「牝牡驪黃」，非常喜歡，故事是說秦穆公請九方皋幫他找一匹千里馬，九方先生遊覽四方，一日回報找到了一匹黃色的母馬，但牽來一看，卻是匹黑色的公馬；宮人說九方皋連黑黃公母都分不清楚，還談什麼千里馬？但試乘之下，那匹神馬果然運蹄如飛，快若流星。是了，我安慰自己，我輩正是九方皋之流，追求的是超越的精神內在，偶爾看錯，不必為恥。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詩人說。

我用眼睛尋找光明，在閱讀中發現了世界的奇趣。近年每天所讀，除了書報，更透過網路瀏覽大量資訊，慢慢發現看似客觀的各種訊息，卻夾雜著許多微妙的暗示，基於商業需要，各種資訊窮盡力量來吸引眼球，過去報紙的標題要明快清晰，一語中的；現在則是刻意製造含糊與誤解來「賺點閱率」，網路世界還有運算軟體，可以分析每一個讀者的喜好，然後大量發送相關的資訊，養成眼睛偏食的壞習慣。

時時刻刻沉浮在電腦手機的小框框裡，窺看他人大啖美食的幸福滋味，或是健身有成的一身精肉，這都讓人羨慕。熟悉或不熟悉的朋友，總是在網路上展示著購入精品的開箱時刻、尊貴寵物嬌憨的神情或漫遊山海風光的怡然優閒；又或者分享小孩驚人的成就、事業上偉大的輝煌、不斷堆疊又堆疊的各種知識，開展又開展的各式生活……大千萬象，盡收眼底，都是如此絢爛飽足且躊躇志滿，觀賞之餘，也不免讓我回望自己的生命，感嘆相形見絀。

我沒有那麼成功的人生，那麼博雅的知識；也沒有遊歷過那般壯麗的風景，品嘗過如此極端豪奢的飲宴；甚至沒有那麼可以深愛的人與物，沒有那麼完美的才智和恆心；打開網頁，彷彿身著襤褸，在一身華貴衣飾的王公前自慚形穢。此時眼之所見，不再是他人的幸福，而是自己的痛苦。娑婆世界，我只能安於狹小的現況，忍耐復忍耐。

「蠅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過幾多難。忽然撞著來時路，始信平生被眼瞞」，禪師說。

煩惱的時候，閉上眼睛，不再觀望，回到只有自我的當下。雙手合十，感受彼此掌心的微溫，細覺東風帶來春天的一縷馨香，遠方人語鳥鳴，世界清淡而自在。在寂靜的剎那，多少生滅已歷無常，此刻有一杯微苦而回甘的茶，一個完整的自己，實已擁有無限。再次睜開眼睛，歷歷所見，不過他人年華中偶然的一瞬，為其欣然，卻不必為己赧然。眼睛並沒有欺騙我，也許只是我走過的路太多，一時忘了牆上一個小黑點所能給我的快樂，相當於一部《西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