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貞夙
脫殼蛻變,羽化重生。
稚齡期便脫下了它──滾蕾絲邊的小外套,因嫌惡它太溫柔了童年。凡舉累贅裝飾,皆抗拒鋃鐺在身,只因彆扭的青春來得太早。
母親離世,沒留下任何衣物讓孩子可從布的氣味、觸感,輕輕為自己唱一首遊子吟。秋日臨,毛線飛快由另位女子手上,織出一襲襲美麗上衣。粉紅色澤應是所有小女孩的最愛,然她卻偏愛簡單的灰。直至今日為人母方體悟:那女子當年日以繼夜為小女孩織衣,亦是單純的真情。
年歲增長,女孩再也穿不下童稚的彩裝,修長的青春繼而被牛仔褲包裹,步伐跑出對明日無限的企盼。春的短袖添上夏之綠蔭,秋之楓紅織就盛裝落葉的口袋;轉眼冬日,披上那件白色及膝長風衣,彈指已屆不惑之年。
打開衣櫥,每每滾出太多四季,換季收衣是智慧:洗晒一季的汗漬、一季的回憶,收藏的速度總是異常緩慢,人因衣而有了情感的牽絆,再利的劍也斬不斷那絲那縷那一匹又一匹綿綿長長的思念。唯有在辭世的時候,親人想像著黃泉乃孤冷國度,企圖以火焚、以陪葬,讓遊走在陰陽兩界的魂魄,因生前衣的撫慰而獲得永恆的安息。此時衣則幻化為親情的永別象徵,裁織出生命最深沉的不捨。
白日,頂著豔陽,陽光晒酥了襟袖;夜裡,撫摸著香酥的小小衣。如今,孩子長大了。這件是周晬時外公外婆送的;這件藍天白雲的花色是幼稚園時的運動服;入小學時的制服套裝已褪了色,再也容不下一夜長一寸的身軀……每一位母親摺著摺著,嘴角帶著笑意眼角卻泛著淚光,盛裝在時光木櫝中的回憶呀,永遠記得當年啼哭嬰孩遺落在她襟前的乳香;被巫術詛咒的天鵝王子,穿上妹以蕁麻織的衣,返回人形,絕望中仍深藏著愛的奇蹟;戀人交換著衣,是為定情信物,分手時心卻如衣帛殘破,一夕撕毀那遺恨;而征人的衣呀是鐵甲戰袍,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人說衣不如新,人不如舊;然而,舊衣才是安心、才是溫情、才是簡簡單單的殼衣,尤其來自親情的承襲,是永遠不朽的生命力。
蟬,蛻殼,羽化之衣乃不朽之衣。人人應珍惜那衣,再造一個全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