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秀

新聞主播的每一句話都會影響到聽眾和觀眾的判斷，他或她的誠信是無價之寶，也是大家對他們的期待。

二○一五年二月分，震動美國朝野的一件大事便是美國晚間新聞聯播收視率之王、三大電視網之一的國家廣播公司（NBC）晚間新聞王牌主播威廉斯（Brian Williams）被停職無薪半年，半年之後，他是否還能回到這個黃金時段晚間新聞的主播位置，完全沒有保障，國家廣播公司沒有做出承諾。換句話說，如日中天的金牌新聞大主播的職業生涯差不多要畫上句號了。

何至於此？家喻戶曉的威廉斯是真正的公眾人物，每天晚上七點鐘，人們下班放學以後打開電視機，就是威廉斯在告訴我們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情。每天，在整個美國，最少有好幾百萬人與威廉斯「見面」，聽他溫和地侃侃而談。人們都相信他給大家的訊息是完全真實的，觀眾們都信任他。

我們也都知道，世界上幾乎沒有人講一百句話每一句都是真的，因為許多事情需要人們「說謊」，多半是在不忍批評、不忍傷別人的心、不得不「報喜不報憂」的時候。我們稱之為「白謊」，基本上是「無傷大雅」的。比方說，小朋友在雨地裡飛跑，不慎滑倒，膝蓋擦破了皮，回到家裡，媽媽心痛地問：「疼嗎？」小朋友很勇敢地回答：「不疼。」當然不是真話，我們卻不會怪孩子說謊，因為孩子這樣回答是要媽媽放心，這是小朋友體貼媽媽的好意，沒有錯。

但是，電視台新聞主播說的話卻必須是真實的，不能摻任何的水分，不能編故事，不能有一個字的假話。因為新聞主播的每一句話都會影響到聽眾和觀眾的判斷，他或她的誠信是無價之寶，也是大家對他們的期待。甚至可以這樣說，新聞台、新聞主播對自己播出的每一句話都要負百分之百的責任，這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那麼，威廉斯到底做了什麼樣的壞事，讓電視台做出暫時停職無薪的決定呢？答案是吹牛。只是吹牛？只是吹牛。

加油添醋惹是非

二○○三年，威廉斯來到了伊拉克前線，就戰地實況做出報導。最近十年來，他常常相當得意地提到他的這一段輝煌經驗。每次提到，便加一點油添一點醋，標榜自己戰地經驗之豐富遠勝他的同行。最近這十年來，基本上也沒有人去戳穿他，因為他的言談畢竟並沒有離開事實太遠，口氣中的驕矜畢竟不能算犯規，更何況有些吹噓是在晚間綜藝節目中，並非新聞報導，所以，知情的軍人們也就沒有表示異議。但是，二○一五年一月二十五日，威廉斯居然在新聞報導中誇說他自己當年就在被擊中的軍方直升機上，甚至言之鑿鑿地指出，軍中兄弟怎樣地救了他這位媒體工作者：「我們當時搭乘的直升飛機被火箭（RPG）擊中起火而被迫降落……」這實在太誇張了。事實上，威廉斯不但沒有搭乘這架被擊中的直升機，而且他當時根本不在現場，他根本沒有看到這架飛機迫降的實在情形。事情已經過去了十二年，當年同威廉斯一道搭乘戰地直升機的官兵們卻都還活在人間，這些已經退伍的軍人終於忍無可忍，異口同聲戳破了威廉斯的謊言。他們一一列舉出當年的事實，時間、地點、人證、物證俱全。這一下不得了，《紐約時報》與CNN電視台馬上跟進，連續重點報導這一造假事件。威廉斯在媒體的頻頻攻擊下不得不做出回應，不得不道歉。但是這一番自我批評過於表面，他居然說，回憶十二年前的事情，有時候會發生「混淆」，然後又胡說：「我搭乘的那一架直升機應當是被擊落的直升機後面的一架飛機……」不但愈描愈黑，而且明顯的是不負責任的東拉西扯，為自己的不實言論尋找藉口。這一下，問題更嚴重了，美國媒體紛紛加入調查行列，不但追蹤威廉斯這一次的嚴重失職，而且要清查威廉斯以前的戰地報導有多少是失真的！

我們需要分析一下，為什麼這樣一個吹牛事件會引起軒然大波。伊拉克戰場曾經是空前慘烈的戰場，許多為國效忠的軍人因此陣亡；許多軍人活著離開戰場，卻又要帶著傷痛度過漫長歲月。對美國而言，伊拉克之戰是一個還沒有癒合的巨大傷口，一個媒體人竟然將這一切的傷痛變成自己的某種不存在的資歷，期待以此賺取個人事業的更上一層樓；這是無法原諒的。

在如此嚴重的局勢下，美國國家廣播公司迅速展開民意調查，結果顯示，有一半觀眾覺得威廉斯在二十二年的新聞工作中還是有成績的，應當再給他一次機會。另外一半觀眾則表示這個人已經不值得民眾信任。二月九日，《紐約時報》發表他們所做的調查，威廉斯曾經是全美第二十三位值得民眾信賴的公眾人物，現在，他的名次已經落到第八百三十五名！這樣的結果促使國家廣播公司痛下決心，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NBC新聞總裁黛博拉．圖內斯（Deborah Turness）與母公司「通訊廣播」（Comcast）以及其他部門的負責人協商後做出了上述決定，她表示，威廉斯對二○○三年伊拉克戰爭的報導有不實在的成分，他在其他地區的報導也有類似的問題。身為晚間新聞的總編輯和主持人，有責任堅持誠信，有責任堅持對於新聞的高標準要求。她也說到，蒐集資料，展開調查的過程是一個相當痛苦的經驗。事實告訴我們，威廉斯的行為已經嚴重損害了數百萬美國觀眾對NBC新聞報導的信任，所以，停職無薪的處罰雖然嚴重，卻也是必要而且合乎情理的。

接替威廉斯主持晚間新聞的是觀眾們的老朋友，周末主播侯特（Lester Holt）。幾天下來，NBC新聞收視率並沒有跌下去，可見，世界上沒有人是不可取代的。更何況，NBC的果斷處置讓我們大家對誠信的價值有了更深的體認。

（摘自《風景線上那一抹鮮亮的紅》，聯經出版）

作者簡介

韓秀（Teresa Buczacki）

出生於紐約市，在台海兩岸居住過37年，現居美東華盛頓近郊北維州維也納小鎮。讀書、寫作，時不時歡喜遊走在世界各地的書展、書店、博物館、畫廊。

曾經任教於美國國務院外交學院、約翰．霍普金斯國際關係研究所。兩度擔任華府華文作家協會會長，2020年榮獲美國總統國家與社會貢獻獎。著有自傳性長篇小說《亞果號的返航》（《折射》之新版）、《團扇》、《多餘的人》；短篇小說集《親戚》、《長日將盡：我的北京故事》；散文集《雪落哈德遜河》、《尋回失落的美感》、《文學的滋味》；文林憶述《尚未塵封的過往》；書話《翻動書頁的聲音》、《永遠的情人：46篇藏書札記》、《喜歡，是一粒種籽》；藝術家傳記《林布蘭特》、《塞尚》、《米開朗基羅》、《拉斐爾》、《神的兒子：埃爾．格雷考》等四十餘種。《多餘的人》英文版《The Unwanted》於2020年8月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