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字裡行間,讓我想起過去採訪平路以及聽她演講的經驗。在接觸她之前,坦白說我相當緊張,因為無論是她的小說還是散文;即便觸及柔軟而幽微的女性情感,但整體看來總能感覺到其中的理性,因此我預期可能會在訪談中見到那明亮的什麼突然閃現。然而,在聽她溫柔地敘說她的生活和創作之後,我所感受到的無非是女性特有的柔軟與溫度,從她舒緩的聲音和語調中。
《浪漫不浪漫》讓我再次回到那個採訪現場,聆聽著她的敘說。
這本散文集讓我重溫她敘說時的表情和聲調,還有微笑以及;迷人的停頓。她不疾不徐的速度、不慍不火的情感,容易讓聆聽者沉浸在安靜氛圍中。無論是思索老年、懷念父親,還是談及美食、購物與閱讀,我們不時可見她大量使用「……」來表現她的情感。每當文章中出現「……」時,我總不禁想起她的欲言又止;同時正在醞釀、思索、尋找、挖掘諸種神秘感覺的側臉,這種表達方式自然而洗鍊,即便她接下來要討論的是繁簡體的問題或是質疑、批判電影情節,這種語氣和節奏好容易就讓讀者誤以為———就像當時我坐在她的對面聽她迷人的敘說一樣———她正與你對坐,對你訴說,與你分享她生活中的快樂與哀愁,而這些那些不也曾在你我生命中被點亮、被召喚、被記憶?
你覺得好像被那種充滿驚喜的尾音、欲言又止、欲語還休所……所吸引……所俘虜……
平路的敘說魅力之一便在於她的語氣和口吻,於是就連辯證也那麼溫柔;連質疑的手勢也如此美麗,甚至偶爾帶有些許的俏皮,像個眼神澄澈幾近透明的小女孩,在不同的生命現場熱切但安靜地凝視著當下種種。唯有如此,我們才能看清成為焦點的老夫少妻背後的可能真相;在討論老舍的〈想北平〉時,也能讓我們看透男人黑盒子中泯滅的細緻紋理。身為女性,平路始終相當有自覺地站在女性的觀點凸顯不同聲音,尤其是不同年齡、身分以及不同社會背景、甚或遭到遺忘與忽視的女性聲音。當眾人的目光都被炫麗的表象所吸引,透過平路的文字視窗望去,我們才能讀到另一則不被注目的老夫少妻故事,我們也才能從中英版的《Vogue》中探視深層的文化差異,而身為女性讀者,我總是最愛她思索女性身體、位置時的感性與理性,她不急著給答案,而是在那緩慢而迂迴的抽絲剝繭中,悄悄牽起我們的手、貼近耳畔輕輕地說:「妳看,真相可能是……」
除了女性的美麗與強韌,我們也看到身為女兒對父親往生的哀痛和追思。她愈是緩緩敘說,我們愈能感受那種難以言詮的撕裂傷。當她寫到為父親整理遺物、寫到回憶自己站在門口等待父親、寫到自己懷疑父親還在身旁或不在時,我們都從那安靜的調性中清楚感受到巨大的哀傷,用她特殊的語調給深刻的痛楚一個輪廓。
無論是美麗與哀愁、浪漫不浪漫,聽平路敘說,依舊是最……纏綿也最……繾綣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