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眉

父親因多次中風，癱在床上。臥床久，全身肌肉一寸一寸消失，四肢變得僵硬，到最後連記憶也逐漸褪去，認不清誰是誰了。

那日，冬陽暖暖，出嫁的女兒們恰巧都回來了。母親說：「今仔日跤手濟（人手多），甲恁老爸洗身軀，洗一洗較爽快。」

我們將父親扶上輪椅，推至庭院晒太陽，一邊替父親修剪指甲、毛髮，一邊與他閒話家常；父親沉默多於回應，但看得出他心情極佳。當小弟將父親抱入浴盆時，他像個孩子似地哇哇大叫，母親緊握住他的手安撫道：「洗澎澎，免驚免驚！」

這讓我想起幫孩子們洗澡時的情景。從軟趴趴的稚嫩，到會坐、會站、能自己洗浴的各個階段；從扭動哭鬧，到玩水嬉戲，再到慢悠悠自得其樂的歷程。人世間走一遭，由初生的嬰孩，一步步成長茁壯，然後來到了老邁之齡，這意味著什麼？在終點前方，我又見到了起點。

我們圍著浴盆，七手八腳迅速為父親洗浴，抓頭皮的、搓身體的、怕父親冷不時注入熱水的，全忙活了起來，盡可能將擦澡無法去除的汙垢清洗乾淨。母親說：「規身軀攏是仙！」浴盆裡果真浮著一層灰白的垢。

童年在鄉下野放的我，整日玩得不見人影，只有在傍晚母親喚我回家洗澡時，才會收手。「親像一隻野馬同款。」母親嘴裡叨念，心下疼惜。那時洗澡總能搓出一堆「仙」的我，小小心靈直覺地以為：「野馬」就是能上樹下河，無拘無束，盡情奔馳於天地之間，渾身是「仙」的人。

父親呀！您被禁錮在朽壞的軀殼裡，連坐起都備感艱難，遑論走路、奔跑，我多麼希望您身上的「仙」是奔跑出來的。但血濃於水的骨肉摯愛，想必能讓您獲得一絲安慰與些許的性靈滋養吧！

全家人最後一次幫父親沐浴，是入殮前的儀式。肉身終歸只是個臭皮囊，舊了、壞了，再換一個又何妨？如今，父親已重新變回嬰孩，沐浴在造物主的溫暖恩慈中，一如他曾經為這個家所付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