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羿瓅

老國王拄著拐杖進門，氣喘吁吁，卻笑如豔陽。在城堡等候的小公主驚起，問腿部不適的他為何這般趕路。「怕跟你錯身。」他說，隨即舉起手中寶物。不是金銀珠串，只有一袋茭白筍閃耀光芒……

宵衣旰食打造王國，老國王妥善照顧員工與家人；六十幾歲退休，覓了塊田享受種菜樂，一晃廿年；期間猶堅持為生病的皇后烹煮特殊三餐，悉心照料；還常多煎一條魚、備好親手種植的幼嫩蔬菜，讓返巢的女兒帶走。老國王已高齡八十三，小公主也不小了，卻永遠是他的小公主。

這育子顧妻疼女的老國王，是我父親，半年前在田裡摔成開放性骨折，才出開刀房，同醫院久病的我的母親便離世。老爸身心俱痛，孩子般哭鬧了月餘，休養至今，只能拄杖蹣跚緩步。那天從接收茭白筍田的我屘叔不遠處的家趕回，只因得知女兒返家，一心急著將寶物獻給他的寶貝。

自從孔子兒子伯魚兩次快速走過庭院，父子間有過小小問答，得出著名的「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後，父親對子女的指引、訓話便稱為「庭訓」。這典故彰顯孔子引導其子學習方向，還潛藏著關心與期望。廣義庭訓包括以文字勸誡子女的家庭道德教育，「誡子」中最精簡有名的，屬諸葛亮寫給諸葛瞻的〈誡子書〉，影響諸葛瞻一生，也令後人獲益匪淺。其中「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更是許多人的座右銘。

而陶淵明的〈責子〉詩很有趣，深受吾愛：「白髮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看似責備諸子懶散無才學，實是為父者慈祥、戲謔之作，可以理解那種又氣又愛的情懷。我的雙親也喜於外人前說自己的孩子不夠優秀，接著卻一定笑道：「但是這樣就夠了！」最寬容的引以為傲，莫過於此。

父親從不嚴迫孩子須有好成績，只求「善良」和「盡力」；未曾寫隻字片語勸勉子女，但總苦口婆心推食蔬菜和魚。雖不若孔子庭訓和諸葛亮誡子那樣擲地有聲，我們卻養成習慣，奉行不悖。

情緒使我至今未敢提起逝世的母親，前月整理遺物時，意外發現一疊厚厚檔案，竟是我從小到大的獎狀和證書！原以為早已遺失的，因用不到也就未曾詢問的，居然被父母安妥收在木箱裡四十年！想來他們還是為女兒感到驕傲的，我突然熱淚盈眶。

老國王和我話家常，拿著刀的雙手也不停歇。那是他的執著：為小公主精心割去茭白筍外殼，再削出嬌嫩雪白美人腿，以便忙碌公主隨時煮食。這二十餘年的「爸疼筍」與「父愛魚」，盈滿我離家後的生活。

《詩經．蓼莪》云：「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全篇寫盡子女感嘆父母撫養的辛苦。台灣諺語：「父母疼子長流水，無時停；子想父母樹尾風，有時存。」及唐朝孟郊〈遊子吟〉：「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也比喻了親子間的愛難以對等，都令我心有戚戚焉。

懷想母親的同時，我將茭白筍水煮後沾醬油膏享用，感受來自剛出土鮮蔬的自然清甜，以及老國王不滅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