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文美

無論你們是誰，我一直都依靠陌生人的善意而活。

——白蘭琪《慾望街車》

年輕時個性孤拐，對於給了什麼便期望得到什麼的人際關係極度不耐煩，總盼著早日離群索居，免去一切表面且制式的來往，獨自一個人才落得輕鬆自在。畢竟誰不是孤獨生下來，又孤獨死去呢？

年歲漸長，眼看昔日健壯的媽媽日益衰弱，家人縱想獨立照顧卻常力不從心，才深深明白，人是無法單靠自己活下來的。日本紀錄片《我變笨了請多指教》中，失智症母親便受不了時時為別人添麻煩地過活，而自怨自艾地鎮日躺在床上哭鬧。

可惜人活著便免不了為別人增添麻煩，誰或多或少都曾依靠著他人的善意而活。縱然心高氣傲寧可自己勞神而不願欠誰人情，但若臨到需照顧的親人身上，又怎捨得為了一己無謂的驕傲而讓親人得不到完善的對待？

帶媽媽外出看病或散步，必須以計程車代步時，一見輪椅露出不悅表情的司機的確是有的；但更多的是耐心等待媽媽坐進後座，柔聲招呼連說慢慢來沒關係，一路上微笑聆聽媽媽與我不斷重複的日常對話；也有熱心提供散步賞花祕境的，還有聽見媽媽哪裡痠痛，比手畫腳指著穴道提供偏方的；而當媽媽舉步維艱，連從計程車起身都必須分解成一個個動作，又因為失智而總是忘了怎麼起身才不致跌倒，必須加上我的現場聲控，每一個動作才得以困難地進行時，是司機們耐心等待並幫忙到後車廂取出沉重的輪椅，那一次又一次的兩人小旅行才得以圓滿完成，讓媽媽與我在日落前帶著好心情回家。

當走進擁擠滿座的咖啡館時，是善意的陌生人犧牲自己久候而來的座椅，讓久走腿無力又偏巧沒帶輪椅的媽媽得以稍稍喘息；當輪椅在捷運車廂卡住溝槽，而鈴聲刺耳響起，車門眼看著就要關起時，也是善意的陌生人隨手施力抬起輪椅，解救手忙腳亂的我們。而昔日當媽媽狀況仍好卻寂寞得發慌在菜市場閒逛時，也是善意的水果攤販阿姨陪著聊天直至收攤，悠晃晃度過無人在家的漫漫長日。更別說是日照中心每天付出耐心的社工們，他們精心設計不同課程，帶領長輩參與活動，讓曾因失智而不安憂鬱的媽媽，找回生活意義。因此，誰能夠恣意衝撞大聲喊著：我不需要誰的幫忙，我可以一個人照顧媽媽！

只能謙卑，只有感謝。

還記得，媽媽失智初期的一個周日早晨，那時媽媽仍健步如飛，在同住的姊姊外出後，與輪班陪伴的嫂嫂來訪之間的小小間隙，也許只是五分鐘的空檔，媽媽興之所至走出家門，想去巷口的菜市場逛逛。那曾是她幾十年來的日常，卻在走下樓梯後瞬間迷失，惶惶然往反方向的大馬路走去。以致失蹤的三小時內，全家人分頭在菜市場附近焦急奔走，問遍熟識攤販皆搖頭攤手不可得。

後來，是好心陌生人登門拜訪，告知留守家人，媽媽此刻已在醫院接受治療。原來媽媽在五百公尺以外的對街馬路上踩空階梯跌倒，跌斷了牙根，血流如注，是路過的好心人義無反顧帶她去附近醫院，問不出家人電話至少還問到地址（感謝那時媽媽還背得出來，感謝我們常開玩笑要她背地址以證明沒失智），思量反正離醫院不遠，索性沿街找出我家，告知焦急錐心的一家人。

二○○八年，英國地理學家湯尼艾倫（Tony Allan）提出「虛擬水」的概念，指出：「煮一杯咖啡要用掉多少水？答案是一百四十公升，那是煮咖啡的豆子在種植、生產、包裝、運送的過程中實際用掉的水量。事實上，從食品到服飾到電腦，我們購買的所有商品，全部都包含用水成本，只不過是以『虛擬水』的形式存在。」（註）

那是看不見，卻曾經存在，而影響著，且內化於萬物的水。

也許每一個人的生活中，也或多或少經歷過虛擬的善意，如同虛擬的水。也許只是舉手之勞，如多付一碗麵的錢，讓落難的人得以溫飽；或是隨口一句好話，填補了某人心底的破洞；或純粹出於不忍，為車禍路倒的騎士撐傘，好在等待救護車趕來的時間裡躲避豔陽，不致讓滾燙柏油路面燙傷已受難的身心。

無論受者察覺或不曾察覺，記得或早已忘記，那虛擬的善意，曾經如水般流經乾涸田地，滲進土壤肌理，滋養了大地，萬物因此長成，造就了世界現在的模樣。

每當我感受到了什麼，遭逢了什麼，對什麼感到失望時，就提醒自己提取這件事回味一番，想像還有多少虛擬的善意不曾被看見，或已被忘記。

如今已找不到那位幫助媽媽的好心人了，也許他不知道，當年他隨手的善意，不只幫助媽媽找到家，也幫助了我們，感受到與這世界實實在在地連結起來，看到日復一日此身所在的社會，不一樣的風景。

註：出自時報出版，湯尼艾倫Tony Allan所著《煮一杯咖啡需要多少水？生活事物背後的虛擬水（Virtual Water: tackling the threat to our planet's most precious resour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