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滿佳
我名字的最後一字是「嬋」,每回自我介紹時,慣以蘇東坡〈水調歌頭〉名句「千里共嬋娟」來解說,常贏得有詩意的讚聲。我不知道當初爸幫我取名時,受日式教育長大的他是否明白「嬋娟」意指月亮,但我清楚知道,中秋明月在他的生命中,有著極不尋常的意涵。
我是阿嬤帶大的,在她溫煦的懷抱裡一暝大一寸,祖孫同床共眠在那張老式八腳眠床。直到念小三她去世前,每當月圓的夜晚,阿嬤總愛帶我在院子裡賞月,沐浴在沁涼清輝中對著明月雙手合十,細說嫦娥、吳剛、月兔的軼聞趣事。末了必鄭重叮囑,月兒只許膜拜以求月圓人圓,不許用手指點,否則會遭割耳懲罰。打小我謹記心頭,只准拜月不准指月,不敢放肆。
長大後,從媽口中知道中秋節是爸媽結婚紀念日,婚後不到一個月爸即被徵召去南洋當軍醫,一別音訊杳然,媽在家服侍關係依然相當生疏的婆婆,牽掛海外的丈夫,獨守空閨等候良人歸來,度日如年。兩年後的中秋,渾身是病的爸孱弱且無預警地回到媽身邊,她驚喜若狂恍如作夢。媽每說一回,眼眶汪洋一回,中秋的月圓,在我們家別有特殊意義呢。
爸是阿嬤最疼惜的么兒,當年不離不棄陪她至生命最終一刻;我是爸最鍾愛的獨女,在人生的下半場伴著退化失憶的他,蹣跚走向生命盡頭。每遇月圓夜晚,父女如常飯後公園散步,凝視著那輪圓滿皎潔的明月,他一遍又一遍問,中秋節到了嗎?我也一遍又一遍回,快到了。月到中秋了,然而阿嬤的月圓人圓還求得來嗎?
我無從估量爸已流失大半的記憶庫裡,還存有多少他與阿嬤及媽媽共同生活的種種。可我印象深刻,阿嬤走時,爸背著眾人在阿嬤遺照前悄悄拭淚的哀痛;媽告別式上爸老淚縱橫喃喃訴說著,戰時被迫丟下媽孤單守護家園擔驚受苦的不捨,人子恩、人夫情,何等純摯深厚啊!
今夜月正圓,且讓我邀天上的阿嬤、爸媽,與我共嬋娟,親情永綿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