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尚智
榮獲有「人文諾貝爾獎」之稱的克魯格獎的著名史家余英時,在陳致訪談《我走過的路:余英時訪談錄》(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二○一二)時,回憶了童年歲月。余英時一九三○年在天津出生,幼時住過北平、南京、開封、安慶等城市,但是時間都很短暫,記憶也很零碎,直到七歲時,一九三七年抗戰爆發,至一九四六年,這九年間回到祖先居住的故鄉──安徽省潛山縣官莊鄉,余英時有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我頓然從一個都市的孩子變成了一個鄉下的孩子。」
余英時頗以這段鄉居記憶自豪,他在《余英時回憶錄》(台北:允晨文化實業公司,二○一九)提到,這段經歷讓他對中國傳統社會獲得了親切認識,也是他自認與同一代知識青年略有不同之處。他說自己的大學同學,很多人是在都市長大,談起中國鄉村生活沒有實際經驗,因此容易接受一種政治意識形態的宣傳,認為只存在地主剝削農民的階級關係。
但是余英時童年在家鄉所見並非如此,根據他的記憶,當地實行永佃制,地主不能輕易趕走佃戶,也不能欺負佃戶,如果佃戶上交不多,也就算了,同鄉之人彼此不乏同宗的親戚關係,有些佃戶還是地主的長輩,過年過節地主要向他磕頭。換言之,地主與佃戶之間,不是絕對性的強勢與弱勢關係,譬如地主如果是孤兒寡婦,就可能被佃戶欺負。
另外,余英時在訪談錄說:「鄉居的記憶從第一天起便是愉快的。」因為回到大自然的懷抱,他曾經在河邊和山上度過無數的下午和黃昏,有時候躺在後山草地上,聽鳥語蟬鳴,令人聯想到古人所謂的「天人合一」境界。值得留意的是,並非每一個當時童年住過鄉下的人,都有如此美好的回憶。
依據原私營紡織廠女工金阿妹的口述歷史,該文收入程郁、朱易安著《上海職業婦女口述史:1949年以前就業的群體》(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二○一三)。她跟余英時一樣是一九三○年出生,上海嘉定人,一九三七年爆發八一三淞滬會戰之後,為了躲避戰禍,只好回到嘉定鄉下。金阿妹當時年紀太小,無法跟大人一起種田,於是要負責養一頭牛、兩隻豬,還要照顧小孩。
她有一次瘧疾發作,身體直發抖,可是窮人無藥可吃,大人不讓她休息,叫她出去走走跑跑,說這樣就會好,最後只好在外面的稻草堆上躺一會兒,才挺了過去。金阿妹回顧這段童年的鄉居歲月,「只記得一天到晚要做工,做得苦死了。」
以金阿妹的童年經歷為對照,這提醒我們,不同家庭背景的孩子,對於鄉居生活的經歷及體會有截然不同的視角。余英時謙稱自己不是世家出身,祖先無人考取進士,他的父親余協中這一代開始離鄉外出,曾經留學美國,是研究西洋史的大學教授,但是根還在家鄉,因此抗戰爆發後,其子余英時被送回安徽深山的老家寄養。
由於余英時的家庭背景是中小地主出身,雖然他表示每年收租不夠開銷,父親出國留學還要借錢與出賣部分田地,但是相較而言,他恐怕無法真正體會佃戶的辛勞與被壓迫,自然不認為地主與佃戶的矛盾,是所謂的「階級鬥爭」。另一方面,余英時的家庭出身,讓他無須從事農村勞動,這是他對於童年的鄉居歲月,產生「浪漫化」回憶的背景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