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受到疫情的影響,許多人與家中寵物的相處時間變得更長了。養貓的朋友們不知為何開始輪番玩起了貓的避障測試,並且拍成影片,蔚為流行。他們取出各式各樣的物件,在室內的地板上排出密集的障礙,一枝一枝唇膏,一塊一塊積木,一枚一枚西洋棋,組成了唇膏之森林,積木之迷宮,西洋棋之圍城。而貓躡足穿行其間,偶爾輕盈一躍,躍過了腳邊細瑣的攔阻,不曾撞倒任何物件。
實證了貓的敏捷伶俐的天性,朋友們覺得非常滿足了,又笑又嘆掌聲鼓勵,頒贈一聽貓罐頭給通過考驗的貓。貓睜著滴溜溜的眼珠,即使正視也彷彿斜睨地瞧著攝影的鏡頭,舔舔自己趾爪上的毛。
同時養貓又養狗的朋友也讓狗參加測試。實證了狗的翻覆所有路障的天性。西洋棋一枚一枚傾塌,國王皇后主教騎士,滿地凌亂的棋局。狗一樣獲得一聽作為獎賞的狗罐頭。
然而,在這樣的仲夏,我只能夠與我的金魚面面相覷,缺乏一切促狹的遊戲。隔著魚缸的玻璃,我與金魚純粹是看與被看的關係,沒有觸覺,沒有痛覺,不像養貓養狗那樣時而感知一段肚腹的柔潤,或是一道齒痕的微疼。我常常想,在貓派與狗派的人類之外,或許還可以區別出另一種魚派:魚派的人類習於更為稀薄的,富於禮貌的,無體溫的互動,儘管懷抱的熱愛不一定比較少。在養魚的世界,所謂的熱愛,大約也就是一座魚缸的長乘寬乘高的容量。金魚作為金魚,我作為我,我們各自生活在自身的結界裡,界線畫得清清楚楚,「遠在咫尺」,如同陳奕迅那首歌的名字。
遠在咫尺。我不只一次煩惱過關於保護的事情:如果有一天火警或地震來到,必須逃難的我究竟該如何處置魚缸裡的兩隻金魚呢。在那樣的緊急狀況裡,既不可能將整座魚缸搬走(我的魚缸連同其中設備至少重達三十公斤),卻也不可能就這麼不顧金魚的死活。即使當真能夠帶著兩隻金魚一起脫離險境,在水源與電源短缺的場所,金魚的壽命也沒法長久延續。於是我便唯有經常祈求風和日麗,世界無災亦無禍。
當我為了金魚而擔憂的時刻,金魚擔憂的又是什麼呢。也許牠們根本無所謂擔憂與否。兩隻金魚一逕在魚缸裡游上游下,一隻搖著黃尾巴,一隻搖著紅尾巴,成雙成對。金魚有金魚的呵欠。偶爾金魚會停在水中央,舒散牠們的胸鰭、腹鰭、臀鰭,大大張開了小嘴。那欠伸的模樣如此慵懶,像是百無聊賴,也像是靜靜的不耐煩。然而也只是像是而已。描述金魚的辭令,向來是奠基於一套拘謹而忌諱僭越的日文文法:不能說他人是快樂的,只能說他人看起來很快樂的樣子;不能說他人是悲傷的,只能說他人看起來很悲傷的樣子。棲息在不同的介質裡,我與金魚是永遠的社交疏離。
儘管如此,物理上與心理上的距離每每不一致。最近因為工作的緣故,我在校閱一本羅列成語典故的舊書,校到了「胸有成竹」,關於一個善繪的男子,在庭園裡種滿了竹子,早也觀摩,晚也觀摩,於是當他提筆作畫之際,竹子自然就從筆尖一節一節溢長出來了。我在辦公桌的燈照下恍然明白,當一個人被某某物事包圍的時候,他的胸臆裡也會充塞著同樣的物事。滲透一般。金魚的身影已經悄悄滲進了我的胸膛,令我的心口無論何時都有牠們浮豔的姿態:午餐時,乘車時,睡眠時,寫一篇關於金魚的文章時。
這些就是我與金魚最接近的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