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莊芳華

濁水溪北岸的溪州農園，台糖公司所擁有，一百多公頃農地，於二○○一年，與我家的純園同一時間，種下了台灣樹種的小苗：無患子、苦楝樹、茄苳、光蠟樹等等，適應台灣低海拔區生長的闊葉林木，連綿成一百多公頃人造林。

隨著季節輪動，不同樹種的生命體，以不同的成長頻率、不同的姿容風采，在我的家鄉平原上輪番展演，年年都是一場又一場的季節風華，歷經二十年歲月，蔚成鬱鬱蒼蒼的平原小森林區了。

在農作生產的農鄉社區，得力於二十年前遠見之人的規畫，才能創造出今日如此生機風貌的平原森林區。數年前，林務局為了體貼地方上的鄉親、長者、行動不便的輪椅族，方便行走林間，沿著樹木與樹木的間隙，鋪下了蜿蜒的木棧道，讓這片森林，成為在地人最可親的休憩健身地。而我也和多數溪州鄉親、鄰居，不需要乘車勞頓遠行，隨時有空，都可以來到樹林蔭下穿梭。

無論枯葉落盡的秋冬或草葉繁茂的春夏，無論炎陽天或冷雨日，農園勞碌生活的間隙，有了這一片小森林庇護，身為溪州鄉民的我，真是受益良多，日日都能有一趟碳足跡最節省的旅遊。

一百多公頃人造林，其中無患子樹占了數十公頃。冬季，無患子園區的葉與果，全數落盡，只有顏色灰黃的樹身，照樣挺著剛毅的枝枒，像一株株褪下綠色傘布的傘骨，舉向天空。和多數落葉性樹種一樣，無患子選擇在冬天卸掉綠葉，正好讓暖暖的陽光，可以穿越這一片密林，灑落林下、地表，同時灑在所有林間穿梭者的身上。選擇在冬天落葉、春夏滋長的古老循環，是上蒼多麼聰明的安排啊！

這時候，看似枯乾的樹身，其實生命的汁液正在湧動。所有靜默的樹木，對季節時序的遞嬗，擁有比人類更細膩的覺知。寒流之後，一道不為人察覺的小暖流，催促了無患子樹末端的枝枒，青綠的嫩葉和灰黃不顯眼的小花穗逐漸冒出來，它們快速萌發、成長、茁壯，很快就把樹傘的傘面密密編織起來，撐起一株株濃濃密密的綠色大傘，阻擋了夏季的烈日。而此刻，掛在枝枒末端，那些絲毫不起眼的花苞，也已經漸漸成為青綠色的小果了。

炙熱的夏天，把整個大地，徹徹底底烤過一輪。人們每天的生活與勞動，就好像置身在高溫鼓風爐裡一般，直到有一天走在農鄉平原上，感覺到似乎有一絲絲涼意拂過汗流浹背的身體時，才知道，一年又進入秋天了。此時，濃綠的葉片快速轉為金黃色，然後乾涸如紙，片片掉落，寬闊的樹林園區，鋪上厚厚一大層如紙質般的枯葉，迆迆邐邐，像整大片金黃色地毯，兩腳踩踏下去，唰！唰！唰！葉片碎裂的聲音，好像大口吃著洋芋片一樣爽快。

無患子的小花，淡淡黃綠色，看起來並不顯眼，慢慢結成青綠小果後，經過一整個夏天炙熱的鍛鍊，果實轉為黃褐色，革狀的果皮略帶透明，膠狀如樹汁般的果肉，正在發酵流動，最終醞釀成可用來做洗滌劑的皂素。時間進入涼爽的冬天，葉片盡落之後，沉沉甸甸的果實串，倚身枝枒末端，數十公頃無患子樹園，滴滴答答，逐漸在落果了。無患子，無患無籽。枝頭上千千萬萬子嗣，一一蹦落下來。滿園子都是快樂的小果實，滾在枯葉上，發出沙！沙！沙！的聲響。

無患子樹，台灣平原。曾經遍布闊葉林中的先鋒性樹種，彷如生活在社會底層的鄉土人，只要落土、有充足陽光撫照，還有微量的水，就能堅強的繁衍生長。適應力強韌的先鋒性植物，卻不必像其他侵略性外來物種一樣，排擠其他，吞噬領地，獨占成單一化純林。無患子樹和眾多鄉土人的生活一樣謙卑，與其他物種共生共榮成生態多樣的混合林。

無患子，已經仙逝的母親，以前稱它為肥皂果樹、畲目籽。是那一代人日常生活的清潔用品。那時的農鄉婦人，隨處撿拾落果，敲破果實，取出果肉，用兩手搓搓揉揉，擠出皂鹼，用來洗身體、洗頭髮、洗衣服、洗器物。天然的樹果籽，蘊含了分解油汙的皂素，為當時人的生活發揮了淨化的最大效益。

時代往前發展，跨國性龐大化工事業興起，我們日常生活的習性，跟著時代的趨勢，被追逐經濟效益的潮流所驅趕，大家都往那個社會觀點認為「理所當然」的方向走。石化企業上、中，下游生產鏈，牽動了所有人的生活模式，各階層的化工廠，生產出千千萬萬種日常製品，滿足了生活的便利與速成；而化學工業最後端的殘餘物，也很有效率的被製作成大量的化學洗劑。一罐罐、一桶桶清潔劑，便宜又方便。當然取代了農鄉人曾經就地取材的生活習慣。今日還有誰願意耗費工夫，撿撿拾拾、搓搓揉揉呢？

然而，時序漸漸涼爽的入冬，溪洲農鄉上，許多圖健身兼修心的鄉人，在樹林間行走穿梭。此時，行人走進葉片褪盡、視野朗朗的無患子樹林時，注意力總是被頭頂上那些滴滴落落的樹籽所牽引。有一些天性勤勞的婦人家，會趁著健身休閒的散步路程，一手執一個小袋子，每走幾步路，就彎下腰身，撿拾一顆顆已經成熟飽滿，落在地上的無患子果實帶回家。剝下無患子的果肉可以用來做酵素，裡面的種子烏黑晶亮，可以串成藝術串珠，把玩欣賞。

行人來來往往，但是會彎腰撿拾落果的大都是婦人家，例如我。像我這樣，平常習慣於簡約惜物的人，總是不捨林間所落下的碎碎屑屑，在它化為大地之泥以前，若能與人類的日常生活，有一番互惠互利的交會，不是很美好嗎？看來也只有甘於忙忙碌碌的婦人家，才會做這樣的細瑣雜事吧！

所以，涼爽天，正是拾果的好節氣。我走啊走，彎腰又彎腰，一顆一顆撿，累積一小包帶回家，剝開果肉，混上糖蜜，經過長長三個月，甚至半年以上的時間，可以發酵成無患子酵素，成為非常溫和的洗滌劑；清洗後的餘水全是有機質，最後會分解成碳水化合物，流入排水溝。

一般的化學洗劑，有界面活性劑，發泡劑，化學酸類、鹽類，多少隱形毒害流入河川，對河川小生物的存活造成很大的傷害。但是，這麼一大片能用來洗手、洗身、洗衣物的樹林，難道不也會有濃濃的皂鹼嗎？為什麼一群一群的鳥兒照樣飛，照樣在樹間覓食、築巢、生育、歌唱，為什麼攀木蜥蜴照樣攀爬奔跑，林間的諸多生物，以互相閃躲的方式與我共處，我很難認識清楚，卻也都是共享好環境的朋友啊！肥皂樹，能洗淨身體也能洗淨心靈，絕不像人間社會的化工洗劑，留下萬劫難復的傷害。

冬天的無患子樹林，有一些平凡人，做著平凡事，他們撿拾無患子，製作天然洗劑。在整個世代往生態滅絕方向奔馳的年代，我每一次望見撿拾落果的那些婦人的身影，就覺得很感動。節約惜物，是自古以來勞動婦女的本性，她們勤於彎腰撿拾的畫面，如此活生生，不亞於欣賞米勒的〈拾穗〉名畫。

平凡農鄉裡，前人營造的一小片無患子林區，牽動了人們珍惜自然資源的初心。歡喜手作、自釀清潔劑的行為，雖然微不足道，對於生態滅絕的趨勢，也許發揮了一絲絲挽回的拉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