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莊芳華

這是一趟公務性旅程，事前沒有任何預設的遊憩計畫，跟著「在島嶼寫作」攝影團隊，一行七個人離開台灣，短暫踏臨北美洲。在有限時間內，工作群組，為了達成目標，人人都專注的守著攝影機。而我只是一個隨團跟班，當其他人在忙碌時，我比較像一個遊客，順工作機緣所到之處，隨興踏青玩賞，盡情敞開視野，領略異國風情。

將吳晟的詩文翻譯成英文，即將在美國出版英文詩集的詩學家陶忘機，家住舊金山南邊的蒙特雷Monterey鎮。導演林靖傑計畫拍攝陶忘機與吳晟談詩對話的情境，這是此行重要目的之一。所以當天一大早，我們從暫時下榻的舊金山開車往南方蒙特雷鎮出發。

這是九月下旬的初秋，太陽正牽著地球，沿黃道面的軌跡，在無邊際的宇宙運行。陽光在天頂迴旋的弧線，漸漸往南半球偏移，斜射的光波照耀來到北美洲的加利福尼亞，依然還是如此絢麗飽滿。

秋高氣爽的節氣，車子沿著西太平洋海岸的公路往南行，兩旁寬闊的農園，迆邐在飽滿的陽光下，正是這麼豐美的陽光，造就加州成為桃李、莓果、葡萄、堅果等蔬果富庶生長的國度。

陶忘機夫婦的住家、一棟樸素小屋，就像美國一般民眾的居家一樣，座落在精緻小花園當中。窗扉內，攝影團隊正在忙碌工作，詩學家與詩人低頭看書、相談討論，書寫台灣島嶼的詩文，如何透過翻譯家的巧妙詮釋，讓他國語系的人也能讀懂。坐在花叢綠蔭間的我，望著如花園一樣的居家社區，佩服這個國家的人民，擁有珍愛美麗環境的用心。

很少出國遊歷的我，難免台灣本位，喜歡拿異國與自己國家比一比，從國情、人情，從環境、經濟到美食、消費，物價等等。一個島嶼人來到美洲大陸，寬廣壯闊，絕對是這裡所給我的最迷人的印象。這樣的印象，在搭乘美國國內航線，從西部往東部，又從東部回返西部的歷程中，感受最多。從機艙內橢圓形機窗望出去，朗朗晴空，眼下無垠無際的大平原，被規畫得整整齊齊，上面畫著一圈又一圈的大農園。

一開始我有點不解，為什麼每一處耕種農園都是圓弧型的？查究之後才知道，美國農民靠大型機具工作，體積龐大的耕耘機、播種機，學不會直角走路，當它們開到農園邊角時，只能圓弧形轉彎，於是，幾乎所有作物茂盛生長的農園，從空中俯瞰，全都是圓形的了。當下，我想到我自己的田地和所有家鄉農民，在我們愈來愈缺乏耕作地的台灣，每一次插秧後，都得靠農婦的勞動力，把所有被機器疏忽掉的邊邊角角，補上秧苗。我們捨不得任何一寸土地，沒有被充分利用！而今天的美國人民，擁有稱得上浩瀚無邊的土地資源，他們對土地的利用，如此放任奢侈，是生活小島居民難以想像的事啊。

詩人與翻譯家的約會結束後，車子依循海岸公路北返，打算回返暫住的舊金山市區時，從衛星地圖看見，只要往內陸偏斜的叉道走，會有一處大盆地紅木森林公園。導演看看時間還早，興之所至，就決定把車子開離海岸公路，轉往林木濃密的紅木森林區去了。正是這樣一趟美好的機緣，帶我來到北美洲廣闊紅木森林的大門口。

大陸型國家的遼闊，不只從空中俯瞰可以體會，每一趟車程的遙遠、視野的開闊，更是一種全新的體驗。離開寬廣海岸線，車子穿梭進入林木間，數小時綠隧道一般的蜿蜒路，來到國家公園入口處，時間都快接近黃昏了。團隊指揮一再提醒：不能逗留太久，要趕緊回程，因為愈晚開車，被車燈迷惑的野生動物愈容易受傷。如此匆促的行程，只能做最短暫的邂逅。所以大家只能在廣大森林的入口處晃一晃，與千年巨木拍幾張合照，就離開了。

北美洲紅木森林，曾經是我在雜誌書本中見過的圖像，而今有緣站在他們宏偉身軀的前面，抬頭仰望，見證那從二千多年之前古老大地上開始萌芽、成長、茁壯、興衰，至今還是枝葉翠綠、生機盎然的生命，真正是地球上僅存活生生的化石遺址啊！我們只能靠想像揣測這些歷經長久歲月、嚴苛天候考驗的巨木群，曾經怎樣供養過一代又一代的飛禽走獸和土生土長的印地安人？曾經有過多少生命故事，在這片無垠無際的林野中演出？想像眼前這些巨木何其幸運，歷經美國西部大開發年代，能逃過移民潮的大殺伐，如今受到國家公園法的保護而長存，就好像鑲崁在開發城鎮之間，一個展示古老地球的大櫥窗。

眼前他們紅褐色的軀幹如此壯碩，高聳頭頂的枝葉如此翠綠，我覺得他們並不老，還很年輕，有機會繼續活存好幾個千千年呢，但是誰知道？

離開森林區的車程中，周邊起霧了，印證紅木是成長於霧林的植物。短暫旅程結束，回到家後，我一直陷在那片紅木森林的遐想中，心思徘徊流轉。在網路資料庫中神遊搜尋，閱覽其他曾蒞臨紅木森林區的遊客，在網上發布他們的體驗與留痕，羨慕那些能用雙腳踩踏進入步道深處，能親身沐浴在瀑布水氣雲霧中的遊客們。

其實我們抵達的那一個Big Basin Redwoods Park，只是北美洲西海岸灣區上，廣闊紅木林中的一部分而已。根據資料顯示，北美洲的原始紅木森林，遍布美國、加拿大西部的狹長海岸線，但那是一百多年前的景況了。 相對於悠久的地史，一百多年的時間只是一瞬，但是經歷過一場西部大開發風潮，使得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紅木生命，從這裡消失，隨著森林衰頹、野牛滅絕、土地原生印地安人流離失所的大變動之後，一個新生移民大國雄壯威武的矗立起來。

Big Basin Redwoods Park，成立於一九○二年，是美國第一個州政府成立的紅木公園 。當時如果不是有一群自稱「北美紅衫俱樂部」（之後的紅木基金會）的環境覺醒者，不停的與當時砍樹造屋的「大盆地木材公司」開發商纏鬥，不會那麼快促使加州政府成立紅木保護區。根據史學資料的敘說：如果不是即刻立法保留，按照當時開發商砍伐的速度，只要繼續再砍六個月，紅木森林就會全數砍伐殆盡了。而今被國家公園保護區保留下來的紅木，還有約三萬四千公頃，這只是原生森林的百分之四而已。今天我們讀到這些地史變遷的數據資料，真的感到無限惆悵。

發起美國國家公園保護運動的自然作家約翰．謬爾John Muir曾說：「西部大開發，是人類史上最狂熱、最具破壞性的歷史。」今日的我們只能憑空想像，當年狂熱移民潮，如何大肆殺伐原生大地的臨場感，想像千萬年孕育的原生生態，在短暫的一百年裡被破壞幾乎殆盡，不免心頭揪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