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淑美

炙熱的小學午後，同學們都在走廊下嬉鬧。可是每當美妹經過時，背後總會響起一陣議論，這議論隨著上課鐘聲響起，像空蕩的走廊一般，不留痕跡。

美妹是我的同班同學，因為母親懷孕時臍帶繞頸，造成頸部壓迫傾斜，頭部歪向一邊。母親因為難產過世，她成了家中唯一的孩子，美妹不討喜的外表卻有著酷似母親的面容，也讓父愛因此遠離。不意外地，幾年之後父親續弦，美妹像個灰姑娘般，日子就在照顧後母生的弟妹間打轉。

「歪頭」是美妹的綽號，也伴隨她一整個童年，男同學當成笑話說，女同學當作好戲看，加上功課不好，也得不到老師的重視。民國七十年代的鄉下學校，一個老師要教所有的課程，不只從國語到體育，還要兼唱遊與繪畫寫生，密集的課程早已把老師的耐心磨光了，對於學生間言語上的霸凌，只看作是開玩笑，從來不當一回事。

那是個衛生觀念須加強的年代，很多人頭上會長頭蝨，同學間一起玩耍，就演變成你傳我、我傳他了。要杜絕頭蝨，必須先消滅成蟲，把敲碎的樟腦丸灑在頭髮上，然後用布包起來悶個半小時，就可以把頭蝨殺光光，之後再勤洗頭與加強梳頭就可以了；當然，還要把棉被、枕頭拿到太陽底下曝晒，以杜絕後患。

美妹免不了也長滿頭蝨，只因家中無人關心，最後頭上竟長滿了白白的頭蝨蛋，令人看了怵目驚心。因小女孩自己無法清潔，結果就被帶去理髮院，理成個大光頭！

雖然美妹被理成大光頭，成為全校的笑柄，卻也成了最好的宣傳範本。一直以來，宣導衛生習慣與消滅頭蝨的計畫都宣告失敗，因為鄉下人忙著幹活，根本不在意。但是，竟然有小女生因為長滿頭蝨而被理光頭，讓家長們再也不敢大意，很快地，頭蝨就在這間鄉下小學絕跡了。

當時校園裡種了很多鳳凰木，鳳凰花開就代表畢業季來臨，是離別的花朵。但對小學生來說，花就是花，只有顏色與香味的區別：知道一串紅有花蜜可吸；三年一班前面的花台有一叢薔薇，香味世界第一；學校後方池塘裡的布袋蓮，是最美麗的紫色；至於鳳凰木則是最討厭的樹，樹葉呈羽狀，似乎無時無刻都在掉葉子，課後清掃最討厭被分到那一塊區域，要很費力揮動竹掃把才能掃乾淨。

周三下午沒有課，可以留在學校玩耍。記得那天，我和美妹還有幾個感情比較好的夥伴，就坐在鳳凰木下聊天，風一吹來，樹葉和花如雨般落下。正讚歎時，只見美妹拾起完整的花朵，利用四片花瓣當成蝴蝶的翅膀，再用兩片花萼當作身體、兩根花蕊當觸鬚，放在課本裡壓扁，哇，好像真的蝴蝶呀！

第二天上學，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地展示前一天的壓花，廣受好評。因為一隻鳳凰花蝴蝶，美妹頓時變身為小老師，每到下課後，同學們都在鳳凰木下引頸翹首，男同學則乾脆拿起竹掃把，用敲打的方式取得花朵。那一夏，就與夾在書本裡的鳳凰花一起度過。

美妹有著一雙晶瑩烏黑的眼睛與清秀的臉龐，是一個漂亮的小女生，雖然因為外表飽受批評議論，卻從不怨天尤人。其實我們都知道，沒有媽媽的她，日子過得非常辛苦，但是她從來不說家裡的狀況，甚至老師也沒做過家庭訪問，只能從住在附近的同學口中輾轉得知。畢業後，也就再無連繫。

年歲漸長，每到夏日放眼望去，高聳枝頭上開滿紅花的就是鳳凰木。撿起一朵花，嘗試做出一隻蝴蝶，但翅膀總是歪歪斜斜的，此時，似乎聽到美妹充滿耐心地說：「很簡單啦！我都會，妳一定也可以。」看著手中做好的蝴蝶，心想，如果當年老師能站出來解釋一下，或許這些無心的霸凌都可以避免。

鳳凰花又再盛開，致童年最堅強的妳，願妳一生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