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開法師（佛光山副住持、南華大學講座教授）

二、周大觀的抗癌詩作（續）

自從生病以來，大觀的心情難免鬱悶，難得能夠在過年前回家一趟，而且玩得很開心。因為心情愉快，大觀就寫了幾首輕鬆活潑的詩，下文的〈算命師〉是其中一首。

算命師

白血球五千，

血小板十五萬，

紅血球十二，

醫師叔叔是算命師，

鐵口直斷—

一切正常，

平安健康。

大觀的性命，不是看「生辰八字」，也不是用「陰陽、五形、八卦」，而是以血液內「白血球」、「血小板」、「紅血球」的各項指數來斷吉凶。將「醫師」比喻作廟口解籤的「算命師」，根據身體的指數，鐵口直斷，實在是妙喻。大觀在病痛之餘，還不失幽默，真是性情中人。

一九九七年元月二十五日，醫師為大觀進行了截肢手術，將病腿與大觀「一刀兩斷」。手術非常順利，不過爸爸、媽媽和醫師都擔心手術後大觀的心理建設。

當天晚上八點多，大觀清醒過來，看到守護在床邊的爸媽，他睜大眼睛很用力地說道：「爸爸、媽媽，我已經不在恐懼截肢了，我將來還是一個很有用的人。」爸媽聽了，熱淚盈眶，這句話多麼讓人心疼，也多麼讓人感佩啊！

才動完大手術後不久，身體虛弱的大觀居然跟爸爸說，他想寫詩，請爸爸拿紙筆給他。爸爸心有不忍，但是看到大觀那麼堅持，只好將紙筆放在他的床頭，大觀側著身體，很吃力地提筆，一字一字地寫下：

我還有一隻腳

貝多芬雙耳失聰，

鄭龍水雙眼失明，

我還有一隻腳，

我要站在地球上。

海倫凱勒雙眼失明，

鄭豐喜雙腳畸形，

我還有一隻腳，

我要走遍美麗的世界。

雖然才剛剛經歷了殘酷的截肢手術，但是我們可以從這首詩中看到，大觀心中所想的不是負面的「我少了一條腿」，而是正面的「我還有一隻腳」，他不但要用這隻腳站在地球上，還要用這隻腳走遍美麗的世界。雖然失去了一隻腳，大觀完全沒有沮喪，也沒有自艾自怨，反而更為勇敢，更為堅強。

德國哲學家尼采有句名言：「正在承受苦難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大觀可以說是這句話的真實寫照，他不但沒有悲觀，更以樂觀的心態看待截肢，還以牛郎、織女的浪漫約會，來表達他的求生意志和決心，是癌症惡魔永遠都阻止不了的。

約會

今夜的七夕，

天空是美麗的禮堂，

牛郎裝上了義肢走出來，

織女坐上了輪椅迎接他，

愛作怪的癌症浮雲，

永遠也阻止不了他們的約會。

很不幸，截肢後的一個星期，大觀的病情急轉直下。回到家的幾天後，持續高燒不退，血鈣增加，骨盆腔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大觀的視力逐漸模糊，情況危急，爸爸又急著送他回台大掛急診。二月五日才排到七Ｄ癌症兒童病房，大觀住進了醫院，然後一家人就在台大醫院癌症兒童病房中度過了大年夜。

雖然在醫院裡面過年，難免心情沉重，但是在新的一年，除舊佈新，穿著媽媽為他買的新衣服，大觀心中仍然充滿著希望。

希望

生病的時候，希望是一張小小的診斷書—

生，在這裡，

死，也在這裡，

醫師叔叔就是醫生，

只有醫「生」，

不會醫「死」。

大觀以「診斷書」來象徵生命的「希望」，充分地表達了「生」與「死」之間的強烈對比與張力。醫生，只有醫「生」，不會醫「死」，這種妙喻，真是神來之筆，既是詼諧的調侃，也帶有幾許感慨與無奈。

一九九七年二月十五日晚上，兒癌主治醫師周獻堂來到病房探視大觀，然後請爸媽到病房外面談話。心思敏銳的大觀一看就心理明白，一定是要討論自己的病情，就叫弟弟拿拐杖來，然後急忙下床，撐著拐杖走出病房，走廊上的醫師、護士看到大觀非常驚訝。爸爸知道大觀的心意，是想了解自己的病情，覺得無需再隱瞞，就請醫師回到病房裡談話。然後，醫師們和爸媽當著大觀的面，完全透明、毫無隱瞞地討論他的病情。

當晚，大觀心裡已經明暸癌症康復的希望渺茫。送走醫師後，大觀默默拿出紙筆，寫下了心中最後要講的話：

爸爸、媽媽、弟弟，當我走的時候，你們要把我堅強的故事，告訴其他癌症兒童和他們的爸爸媽媽，讓他們有勇氣對抗癌症惡魔。

這是大觀的「遺囑」，寫完之後，大觀在爸媽面前放聲痛哭，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傷心、難過、遺憾，不能再孝順爸爸、媽媽，友愛弟弟了。然後大觀囑咐弟弟，以後要聽話，代替哥哥孝順爸爸、媽媽，說完，兄弟倆相擁而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