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有燈】 最為糾葛是親情

文/張光斗 |2020.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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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光斗

前不久,一位結交數十年的老友病故,他的女兒告訴我,父親生前曾經數次告訴她,希望殘破的病體快快讓老天收拾了,他要趕緊再投胎,再作為他父母的孩兒;他發願,要彌補這一世的遺憾與歉疚,來世裡,一定不離家,要好好的承歡在父母膝下,盡心盡力的一竭孝道。

沒錯,我們上一代因戰亂所歷經的骨肉離散,天倫夢殘的悲劇,豈止是一干短視無腦的政客以及無血無淚的網路酸民所能想像?

我家就有。

那是牽扯了我的母親與兩位舅舅的難解宿業。

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年),國共內戰進入最後攤牌的階段,身為軍人的父親與懷抱著出生不久大姊的母親,倉皇逃至台灣;鐵幕一落,海峽兩岸劍拔駑張的緊張態勢絲毫未減;遭到台灣海峽阻隔,天各一方的斷腸人,自此各自書寫斑斑血淚,無法寄出的家書;故鄉與親人,望斷迢遙,夢迴億萬里。

從小,看多聽多了父母與左鄰右舍叔叔伯伯們思親念鄉的呢喃與夢囈,對於大陸的親戚們,只有好奇,外加各式的疑雲──他們說的話,我聽得懂嗎?他們跟我們一樣窮嗎?真的在啃樹皮嗎?

一九八二年,拿著好不容易申請到的護照,還有滾燙的出境證,在桃園機場排隊蓋章,準備上機時,我的腦子忽然跳出了一個念頭──我要想方設法,偷偷由東京,帶領著父母前往大陸尋親。

時隔兩年,等到我將自己安頓好,也側面打聽過各種訊息後,經由朋友子傑的介紹,找到日本的熱心人士作保,居然辦通了繁複困難的手續,可以邀請南京的兩位舅舅到東京來,與父母團聚。

雖然腦子裡演練過各種父母與舅舅時隔三十數年,再次重逢的各種激動畫面,事實上,卻差點被我搞砸。我因為剛搬家,不知道信箱被大樓歸類在另一個角落,所以就無法收到舅舅明確出發日期的信件;等到某一天,我帶著父母遊玩關西,返回東京的家,才一走出電梯,居然發現,小舅舅一人坐在我家門口,像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可以想像,剎那間,電梯口狹小的空間裡,哭、喊、叫、笑……的各種噪音,是如何引起同樓層鄰居們的驚嚇與混亂了。

又隔了一年,雖然兩岸尚未和解,台灣不曾解嚴,但是人在東京的我,已嗅到某種不尋常的氣味,膽子也跟著坐大,就帶著來訪的父母,偷偷進入大陸駐東京的大使館,替二老辦妥回鄉證,隨即買了機票,讓二老由東京直飛上海,再轉火車去南京。

等到兩岸正式開放,我由東京飛台北桃園機場,與父親會合,轉香港,再直飛南京;親眼目睹了南京軍用機場的破落,就連託運行李都是由軍用大卡車轉到入境處的破屋前。

就在大舅家的歡迎晚餐餐桌上,大舅與他的兒女們同時向小舅發難,一連的咒罵與指責,鋪天蓋地而來,小舅鐵青著臉,只顧著埋首喝酒抽菸;因為母親這趟沒有隨行,我與父親完全傻到如定格畫面,呆在那裡。與父親一樣沉默少話的姑姑在此時跳了出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勸阻大舅一家,說是外甥與哥哥難得回來,求求他們就不要再吵了!

我於事後約莫了解,大舅認為小舅撂下他,一人飛去東京與我父母團聚,令他無法接受。作為晚輩,我卻是什麼都插不上嘴。

自此以後,父母只要一找到藉口,就飛回南京;很遺憾,因為接觸的機會多了,摩擦自然也逐一浮現在數十年疏於溝通與理解的洪流上。

母親在一九四九年逃難的路上,遇見了同樣姓吳的本家大姊,受到她非常多的照顧,因而結為姊妹。我幼小時,一直以為稱為姨媽的她,就是母親在台灣唯一的親人。姨媽原籍安徽,口音與南京話有些接近,她家就是我家,只要一碰到寒暑假,我都要奔往姨媽家玩耍。

姨媽的親戚也在南京,所以,她與母親結伴回鄉,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姨媽的二女兒蘭員侍母至孝,事業也做得好,她給了姨媽一筆美金,姨媽就跟母親說,乾脆在南京買個房,以後姊妹回鄉,也好有個住處棲身。

只不過,九○年代初,在大陸買房必須由大陸人出面才行,因此,姨媽就拜託小舅找地方,並由小舅掛名。很快的,房子買好了,姨媽與母親開心的去看了,姨媽還在口頭上說,以後她走了,這房子就是小舅的;母親連忙搖頭,說是一碼歸一碼,等到那一天,這房終究要歸給姨媽的兒女們。

誰知道,這麼好的一個姨媽,居然在六十九歲那年,去天主堂做完禮拜就因腦溢血倒了下去,並且再也沒有醒過來。

母親大慟,非常捨不得姨媽的故去;很自然的,母親下令,要小舅將姨媽不曾住過的南京房子,還給姨媽的孩子們。此時,小舅開始顧左右而言他,母親不高興了,責難小舅太貪心,小舅說,是姨媽答應要給他的;母親更加暴跳如雷,說是那絕對是姨媽的客氣話,姨媽的人太好了,所以一路下來才吃了那麼多苦。

自此,母親與小舅的心裡都種下了芥蒂。後來,大陸又開放了外籍人士買房的規定,母親歡天喜地地在南京找房子,在南湖訂下了一間三十坪左有的公寓。此時,大舅非常熱心的介紹朋友,要幫母親付頭期款,並要母親多打一把鑰匙給他……母親這才明白,大舅似乎也在打母親新房的主意。

母親痛哭幾次,抱怨自己的親兄弟,為何都如此貪婪,沒有一點進退的自知之明;於是乎,她與兩位舅舅愈走愈遠不說,更是禁止我在前往南京時,包上任何紅包給兩個舅舅。

二○一九年的六月,換好膝關節的母親難得又興起回南京一趟的念頭,她自己也在嘀咕,這或許是最後一次返鄉,她自知已快沒有體力如此折騰了。陪她到了南京,表弟妹們都偷偷跟我咬耳朵,要我與小舅聯絡,並說小舅小中風之後,身體也亮起了紅燈。我私下與母親溝通,她嘴上不置可否,我卻明白,她心裡還是偏愛著這個小弟弟的。

小舅由表弟陪伴,出現了;小舅叫了聲姊,母親哼了一聲,隨後起身去洗澡;等到要吃飯了,母親換好衣服一進客廳,就被小舅在陽台抽的菸味給嗆得咳嗽不止,幾乎呼吸停止;我心想,哎!怎麼會有如此的業障,橫在這對姊弟之間,卻沒有一個人得以搬動去除?

身為晚輩,我一方面知道母親火爆又愛面子的個性(她居然勸不動親弟弟放棄貪念);另一方面,我也無法改變小舅對那房子的「三不政策」:不賣、不租、不處理(他自己與舅媽與兒子、孫女一直都擠在一狹矮的舊公寓裡)。

近三十年來,同樣的境遇,類似的故事,似乎也不斷在我身邊朋友的父母,以及他們大陸親戚之間,勃發、激蕩、咆哮、低迴……然後,隨著老一代人的逐一故去,混在沙裡土裡,漸次沉沒在歷史的大江大河中,再緩慢澱積成一層層有機的汙泥;直到某代某世,再被淘挖出來,再重新養化澆薄貧瘠的土壤,撫育下、下、下……一代。

歷史的荒謬劇,用不著修改劇本,隔個時空,總會再次登場。至於眼前發生的這些故事與事件,誰能記得?誰又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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