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開法師（佛光山副住持、南華大學講座教授）

二、面對死亡的勇敢挑戰──以癌症病童周大觀為例

誠如羅絲醫生在一個專門介紹她的職業生涯的電視節目「活下去，至死為止」（To Live until You Die）中所說的：「一般人誤以死亡為一種威脅，其實死亡並不是威脅，而是一種挑戰。」以詩作抗癌的周大觀小弟就是一個典型的實例。

周大觀於九歲就讀國小二年級時發病，在與家人出國旅遊回來後，突然感覺到右腿鼠蹊部位疼痛不適，就醫檢查經多家醫院診斷為遭到罕見的「軟組織肉瘤橫紋肌癌」之侵襲。在往後一年的治療過程中，經歷兩次手術切除癌細胞，十二次化學治療，三十次「鈷六十」放射治療，以及最後的截肢手術截去整條右腿。歷經了癌症的病痛、手術與治療的煎熬，以及面對死亡的威脅，如此一連串生死交關的切身經驗，將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鍛鍊兌化為與病魔及死神奮戰的勇士。周大觀與癌症病魔奮戰年餘，不幸於一九九七年五月十八日凌晨捨報往生。

在周大觀的抗癌歷程當中，有一項最為難得稀有的事件，就是台大醫院為他召開了一次醫療評估會議，評估切除右骨盆腔的可行性，而大觀他自己堅持要參加。醫師們充分了解大觀雖然年幼，但是有足夠堅強的意志力去面對實情，特許他出席這個「算計」他自己生命未來的會審，這在國內還是史無前例的個案，在國際醫療史上恐怕也很難找到類似的案例。

一九九七年二月十七日下午五點半至七點半，台大醫學院教授林凱信、醫院外科部副主任賴鴻緒、醫師林東燦、周獻堂、陳志成以及護理長等人，會商研討周大觀的檢查報告、病理分析，隨即審慎評估切割右骨盆腔的可行性。由於手術牽涉到內臟的移位，而臟器是最容易感染細菌的組織，於是醫師們達成最後的共識：醫療科技的出發點是為了能讓生命活得更為美好，然而，如果痛苦的療程根本無所助益於病情的扭轉，則接受安寧照顧走完人生最後的旅途，要遠比接受無意義的治療，承受無謂的煎熬更有人性。

散會之前，林凱信教授徵詢大觀本人的意見，醫師與病患之間有一段簡短的對話：

「謝謝醫師叔叔、伯伯、阿姨，我尊重您們的意見，不再開刀了；不過，請您告訴我，我還能活多久？」

「人活多久是神的事情！我們是醫生，不是上帝。」

「癌細胞最後會不會死掉？」

「癌細胞會死掉。而你寫了那麼多的詩歌，你將活著被上帝接走。」

這一天周大觀顯得比往日沉靜，睡前他卻在日記裡默默寫下：

醫生是法官，

宣判了死刑；

但是我是病人，不是犯人，

我要勇敢地活下去。

在這裡我們看到一位十歲的男童所展現的生死勇氣，令人由衷地佩服，這也是在一般成年人或老年人身上所罕見的。雖然癌症帶給大觀肉體上的疼痛與折磨，以及精神上的煎熬，甚至於最後剝奪了他僅僅十歲的寶貴生命，但是也因此而激發出他幼小心靈的力量與短暫而燦爛的生命光輝。

肆、兒童生死探索與自覺的象徵性語言

一、表達生死經驗的語言

兒童的生死探索，不是單純知性的思惟活動，而是一種主體性的深刻靈性覺知；特別是癌症病童的生死探索與自覺，是一種直接與生命展開對話的深層經驗。這種深層的生死經驗無法用日常知識的內容來涵蓋，知識可以傳遞，而經驗卻極難溝通，這也是探索生死問題的一大困難與挑戰。例如心臟的結構比較容易用語言、文字、圖片來說明；而心理的狀態或心靈的意境就很難用科學的語言與方法來描述了，譬如「心寒」、「心痛」、「心碎」、「傷心」等等切身之痛的情感與經驗如何用一般的言辭表達清楚，遑論能讓他人感同身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此之謂也。

《六祖壇經》中記載：惠明法師在慧能行者的開示後，言下大悟，感激之餘，說了一句「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心得回應。這種譬喻式的象徵性語言，其用意不在於說明具體的事實，而在表達現象的意義、心識的狀態、切身的經驗、悟道的境界……等等。象徵性的語言可以用詩、詞、歌、賦、文章、書畫等的形式來表現，它的傳播可以跨越時空，它的力量可以觸動情感，震撼心靈。偉大的詩詞文章，透過象徵性的語言，常常可以引領我們心包太虛，翱翔大千，縱橫古今，神交古人。（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