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靜芝

童話裡的白雪公主被王子深情的一吻由死復活是寄寓愛情所創造的奇蹟；當人從活著之中逸出入死，進入我們僅能猜度的消亡╲存在，我們想像一種別世之時如得母親親吻的安穩，那會是怎樣的境況？

一位專門照顧安寧病房的醫生依據自己多年醫療經驗猜度病人離世前可能的身心徵兆：不時地發出不能被理解的囈語，或許像作夢，裡面出現一幅幅蒙太奇式交亂雜替的生活景象，病人在自己的私隱空間裡與外面的世界作別；生理現象亦不允許他們依照往日次序，一切猶如亂了套的音樂，什麼都不成譜。

我們對人類此樁「赴死旅程」顯得焦慮而無助，然而藉著個人所遇見的死亡經驗，也許可以找到屬於自己且賦予意義的「旅途指南」。

二○一八年去澳大利亞，美術館正展覽攝影家Robert Mapplethorpe的作品，有一張他自己的黑白肖像照片。由於一身黑衣融混在一片黢黑背景裡，遠遠兒瞧去，彷如一顆Mapplethorpe的頭像懸盪於夜暗虛空中，而前景又是他手裡拿的一根頂著骷髏頭的手棍，使人不禁聞嗅到死亡逼近的氣味。

此作攝於Mapplethorpe去世一年，多多少少亦預示了Mapplethorpe個人所觸聞的死亡意識。我用手機留下這幅作品時，因作品上鏡框的反射，同時照出美術館顯藍的壁光，好像成為我對此照的個人詮釋：柔和的藍色把硬邦邦的黑白色擠推掉幾許戰慄與恐怖。

今年起，新冠病毒席捲全球，死亡陰影如風雨欲來，呼呼之音震耳欲聾，不知何時降至自己面前。每日晨走途中，所遇昔日「路友」自約性彼此相離十二英呎，打聲招呼不多言語即告掰掰（據最新報導，應相距至少二十四英呎）。先生業職醫生，無法「居家避疫」，竟日在醫院遊走，而醫院Covid19病患隨日劇長，我除了於生活料理中謹慎又小心，其他只能祈天佑祝。

去年底高以翔意外猝死時，據聞最後一句話：「我不行了」，接著昏迷離世，他在無意識之中離開，我想也是一種平靜，傷感沉痛的是親友，高以翔本身或許得了母親之吻。

即便我對高以翔並不熟知，媒體皆讚他心存謙善，是以我想他的生命若似濃縮的時間劑，雖短卻保有精華，並不枉來世一趟。

我的父親去世之前雖嘆息生命好像過眼雲煙，對生命無限戀惜，然而他無聲無息、靜悄悄地走的，我覺得父親得到了神的獎賞。《聖經》裡說耶穌握著死亡和陰間的鑰匙，祂讓爸爸肉體趨死，另一分靈命卻被晨星接走，凌晨一點多，大地幽暗昏睡，爸爸的臉面鮮亮沉靜，如同優雅轉身、移步離開。

母親亦是，睡了睡就走了，真的應驗了母親身前祈求的：「希望菩薩讓我一閉眼就走。」

年輕時，死亡好像與自己無關，自父母雙亡又歲月如梭，我方意識出自己必將走到的一個定點──那人類唯一同樣的命運。是否優雅轉身，誰都無法設想，於人於己我們皆盼望在瞬秒而混亂的一刻，能為自己或他人預備一種安慰。

聽過一位兒子把母親的病重房擺設成如家中平日母親喜歡待留的書房樣式，加上各種各樣的家庭照片，使他的母親走之前眼中所見，心裡所想，都裝滿了人間至愛。這是怎樣溫柔的安慰，是母親般對孩子的輕吻。

新聞報導許多不幸被新冠流疫奪命者，還不及與家人告別遂遭火化。此場與死亡的仗役彷似長期抗戰，我們來得及得到走前那母親的親吻嗎？

每天先生離家去醫院，如同去前線打仗的戰士，我心裡便默默為他也為自己，在無形的額前印上一記母親的親吻，雖是靜默無影，也似為我們大喊了一聲「加油」！

如果死亡如母親之吻，它一點也不可怕了，我們不過被慰藉過度至另個地方的某種景況，好比童幼初離家門去上學，懵懵懂懂不明所以，而母親低身在幼兒額前的一吻如同說：「你就好好兒放心去吧。」那個地方對基督徒而言是與神同在，對所有人都是歇了今生的勞碌。

那個不知道的世界雖令人免不了的畏懼，我們總要尋求內心與它的妥協，在今生就要與它銜接，習慣它是自己的一部分。對已先去者，用思念不斷延長和他們接觸；而那將去之地，向著「母親之吻」不見不散般地說：「一定要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