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俞萱
愛的尺度,就是毫無尺度去愛。
常有人問我:觀看電影的方法是什麼?別無他法,我就是使盡全力將每一部電影刻進心裡,隨時能想起一個鏡頭之後的每一個鏡頭,牢牢記住所有細節。這是小孩子的戰鬥要訣──不能再擁有的時候,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記。
面對所愛,哪有什麼方法可言?不過就是交付所有。
我從二十一歲開始,交付所有時間和心神,逐秒停格每一部電影,反覆理解影像的邏輯,包含畫面的色彩和構圖、聲音和畫面的對話關係、攝影機的取景角度和移動方向、場面調度帶動視線和情緒的張力運作、鏡頭剪接所擴延的懸念和氣韻、個體在什麼樣的世界裡邊和自己外邊進行存在的探索……我真正想要逼近的,是每一個導演的心靈宇宙。
當時沒有把握,於是我仔細研讀每一篇「放映週報」的影評,學習他們的觀看方法,列成一個一個我願耐心探究的問題:一部電影用什麼樣的形式和風格來盛裝它的內容?它反映了什麼樣的人類處境?它的意識形態是什麼?它要激起我相信或反對什麼?它如何讓我相信它是真的?它為何抓住了我?
後來,去念北藝大電影所的那幾年,我沒課就窩在小房間看電影,從一部電影看三遍,變成一天看三部電影。持續十幾年,直到生了孩子,被迫終結我的觀影習慣。
而最初開始寫下電影心得,完全不是為了成為影評人,而是試圖回應自己深愛的每一部電影。像對他們撒嬌,是了,我知道你們如何再現人性的複雜,也知道你們怎麼反思影像的限界。無論如何,我會努力成熟,匹配得起你們的愛。
非要寫下,非要找到自己的書寫形式,才能留存那些恆常烙在心上的熾烈和寒凍。我的觀看和書寫,不過就是為了追上我對電影的愛。而我時時記住蘇珊桑塔格的「反詮釋」,避免將電影和任何藝術簡化成某種內容,然後詮釋這個內容,繼而馴服它們。唯有針對形式進行更寬廣更徹底的描述,能讓詮釋的傲慢沉默下來。觀看和書寫,僅是努力還原事物本身與事物作為它自身的明晰性。
試圖準備,是為了摒棄準備的東西。試圖架構,才能破壞架構的東西。彼得布魯克說,一切都是準備的形式,所以一定要冒險,心中牢記沒有什麼決定不可撤銷。而我深信,不必遵循任何觀看和書寫的方法。就像最好的鋼琴師,記得所有音符,然後全部忘掉。忘掉所有音符,開始彈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