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富貴寶，是我的車。
大白龍、綠騎士、藍天使、釷星，到我女兒的妹子、熊寶貝、我女婿的閃電俠，你都可以猜到，莫不是以顏色就是以品牌去命名的相關性。但，這「富貴寶」究竟是怎樣？
是在我先生養病最安穩的那段時光購買的，這命名的原因想必是當時我對家人一分最深、最真、最全面的寄盼與祈祝。
富貴寶是二○一○年出廠，福特i-max，黑色五人座類休旅房車。聽說從前的警車多用此型。以整體外型而言，i-max車門打開，走下車的那雙鞋，合該是真皮男鞋、軍警綁腿靴、汽墊高筒球鞋；但我家富貴寶，鍾愛他的男主人只開了不到一年就過世，此後，走下車門的是一雙拇指外翻夾腳涼鞋、船型底高跟鞋、汽墊托鞋、BAW足底筋膜炎專用鞋，因車門稍高，下車時那雙鞋踉蹌二下才站得穩的機率還蠻高的。
記得我和女兒吵著要選灰色，男主人微笑不語、不為所動的選了黑色。我停車技術不好，常見車街邊停車格整齊如伍的一排停車，大喇喇歪出來的那一部，總是富貴寶。但因由黑色獨有的氣魄，便好像擁有一種任由他耍老大吧的特權，若是灰色？灰色真的比較會有被群毆的想像。
現在的富貴寶，車前板略鬆垮，左車身從前門到後門長長一道擦傷，右車身零星小挫傷，常趁下大雨才洗澡，車後座占了二個汽座，副駕座放了書、外套、小玩具，行李廂還載有一部娃娃車。上次聽朋友提起去高鐵接林昶佐立委和助理的事，我說幸好不是我去接，二人搭我的車，一定得有一個屁股只沾到椅沿，弓身窩縮在兩個汽座間，管他是何等帥哥名人或貴婦。
不過，八年前，我和富貴寶去台中高鐵站會面點3接人間福報的妙熙法師，入座後，妙熙法師對駕駛座上的我驚訝的說：「我還以為你有司機開車。」這句話足可明證，我的人與車，原皆體面而氣派。
我們開著車，總愛數說著車的性能如何，車，其實不也敏感而沉默的在感受著開車的人。踩油門的猛與遲疑、踏剎車的銳與躊躇、路徑流暢穿梭的自信與尋路未果的忐忑不安、迴車的憾、錯過岔口的悔、迷路的惘、車速太慢被叭的怕……開車人經由開車這件事所曝露的真實自我，車，都知道，更別說開車人獨自在車廂內的碎念或無聲、幹譙或沉著、抓狂或冷靜，所以有人說，要看一個人的真正個性，一從牌桌上，一從開車時。
富貴寶看我，是那種反正你已無藥可救的完全包容。開車會恍一下神，複雜一點的紅綠燈看不太懂，停紅燈超線被正義魔人檢舉，不知多少次星光月下的去拖吊廠將他領回，目測不準、角度有偏常有捱呀擦呀碰呀撞呀的，直到最近我才比較習慣抬眼看路標指示。
最漏氣的事是我坐在星巴克一樓靠窗寫作，富貴寶在我十二點鐘方位，違規停在臨玻璃窗的街邊，當他被拖吊車翹、升、扣、拖、離的龐大戲碼，在我窗前一幕幕依序演出至落幕，我都渾然不知。那天去拖吊廠領他，內疚的我心頭滋味萬般，他依然是他的默然無聲。
很浪漫的事也有啊。剛買車那幾天，男主人想試車，去哪呢？當時女兒在談戀愛，和男友的情感穩定，從我們一家三口平日的家常話題中，拼湊出男方的家在后里，住市場邊，透天四樓，門邊有一個水族魚箱。那就去后里看看吧。
這類無聊的事，通常都水土很服的長在我的腦袋，然後很快就會被男主人施爸爸連根拔除，但這次，他竟然欣然同意了。為了要和富貴寶博感情，這當然是的，但口沒說心想過的，不也是很想多知道一點，女兒將來可能要託付的人家，會是個什麼樣。
那天，將富貴寶停妥當，夫妻二人在市場附近的巷子，隨走隨覷探，「是喔，是這間吧」，「不會吧，這家只是魚缸，應該是魚箱」，「這間很像喔」，「噯喲，魚箱是右邊，這家的是在左邊」……
施爸爸過世一年多，女兒出嫁，我去到女兒在后里的婆家，完全不是富貴寶試車那天，我和施爸爸巡察過的人家，但進門右邊，真的有一口大魚箱。
至於義寬那件事，富貴寶到現在想起也一定還在嘆氣搖頭。開著富貴寶去台中太平的山上探望義寬。他生病了，癌末。一路上義寬以手機再三引路，到大門，赫然有一個四十五度不只的陡坡，這，我無法勝任。
義寬等在坡上，眼睛直看著富貴寶吼吼的沉聲，幾次猛上又下滑，已瘦了好幾圈的義寬，終於吃力的走下坡來，對我說：「老師，其他車都需換檔上陡坡，只有福特馬力強，不必，你下車，我來開。」
義寬坐上駕駛座，只一下，富貴寶就直直上了坡。
那天，我假裝船過水無痕，和義寬聊些話，其實身上有另一個我，從頭到尾一直頭犁犁、眼垂垂，你的無能能不能有個限度蛤你？竟然去麻煩一個病重的人出手相助？你真的是很笨入膏肓了喔。算一算，義寬也走了好幾年了，這些，只有富貴寶知道。
最近去五千公里保養，老闆說：「不是去年過年前才全修過，怎麼又變成這樣子？」「不然，等到更不能看時再來修好了。」我輕快乖巧的回答，老闆回說「好」。
我常在街上將車燈形狀想成一雙雙不同的眼睛，並由眼睛去感覺著這車酷、凶、媚、精、壞，奸、老實、木、順、乖、呆、蠢，富貴寶是一部老神在在的車，有一雙四平八穩的眼睛，對我所做的關於他的一切，他全都不驚不動不見怪。人生是這樣的，風光時，自有人陪，看盡你的不怎麼風光，仍相陪的，意義會更不同。開車，真是我的特弱，富貴寶的名字，現在想來，我是用這十分運旺氣粗的三個字，在對自己大加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