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須文蔚

你是一個敏感於社會、人事、風土的青年，游目騁懷時，發憤抒情，是你一直執著的工作。

我們曾交錯在花蓮，你在花蓮女中教書，也為了寫碩士論文《山海的女兒：五位原住民女性教育菁英的生命史研究》，曾到我服務的卓溪鄉社區訪問，但沒有機會認識。後來你因為工作關係，先後到政大附中、瑞工、桃農、壢中、北一女等學校教書，因緣際會，我們成為改革國文教學的伙伴。

記得是一○二年國文學科中心種子教師研習活動，我以「讀寫故事」當主題，因為我知道說故事確實是一個陌生教學課題，我們受到詩、散文典律影響很深，在教學現場，小說的閱讀詮釋，乃至於寫作，應當都不是課堂的常客。在分享活動中，我聽到你說在瑞芳的教學經驗故事，讓人十分感動。

我知道，瑞芳是一個充滿故事的地方，過去以礦業為主的社區，生死交關的事件天天發生，使得礦坑間流傳著許多不可思議的傳奇。因為工作風險高，礦工的收入高，不少人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一度繁華的九份可為見證，和文字一樣，都在證明難以抒發的憂思與情懷。

你在瑞芳總共任教了九年，因為一直保持關懷地方文史，常帶著學生訪問耆老，知道一些有趣的故事：老人家說，早些年颱風淹水，最高可以淹到二樓，住房地勢低的地方，連四樓都進水；老人家也說，基隆河本來清澈見底，清代開始挖礦，各種汙染，一度混濁不已，現在礦業沒落，又還給住民一條清溪。你說，帶著學生跟年長者深度晤談，是難以忘懷的教學經驗。

我知道，國文課經常要同學閱讀，其實傾聽才是一門功課，而真實的採訪與寫作的任務，會讓孩子更懂得聆聽。當然對老師來說，要懂得聽見同學在搞笑的發言、看似枯燥的周記或命題寫作的作文中，都有無數青春歲月的徬徨、恐懼甚至求救訊號，而你總是願意耐心當偵探，發現問題，解決疑難，畢竟當一個國文老師真的既是經師也是人師，更是一個生命故事相互交換的歷程。

你告訴過我，上歸有光〈項脊軒志〉時，你會跟學生說一個故事：從小你跟爸爸的相處就困難重重，爸爸非常兇，經常體罰孩子，用衣架抽孩子小腿，如果逃跑，跨過三條街，一樣會抓回家，真是無所遁逃。隔天你穿長襪上學，同學笑說：「你又不是合唱團的，幹嘛穿長襪來？」其實是怕一條一條的瘀青成為笑話。爸爸年老後，一次要動心臟手術，子女素來不敢跟爸爸講話，相對無言，就在要進手術房的那一刻，爸爸哭了，你握著爸爸的手，也哭了。

因為分享一個感動至深的故事，你的學生也回饋了許多生命片斷給你。

一個男孩說，他的父母離異了，母親後來改嫁，等他年紀比較大了，他來進修讀書，又有了工作，他就想回去找他的生母，後來他打聽出生母是住在南投，就坐了車子到南投找到了生母。那時候生母正蹲在地上洗菜，媽媽就抬起頭來說：「你來做什麼，又能怎麼樣呢？我已經有新的家庭。」那男孩講完後，前面的幾個女同學就哭了。

那麼多的眼淚提醒一個老師，課堂上的學生不少是單親的孩子，他們渴慕親情，但情感總是殘缺。你知道，〈項脊軒志〉有動人的力量，正如我們生命中存在值得我們體會的親情，因為平常，所以常忘了值得探索，更值得我們寫下來感動的片刻，你說：「其實我們都是有故事的人。」

你從在瑞工開始，就帶著孩子回看自己的人生，寫生命的故事。

有個文采很好的女孩，你一直陪伴她，鍛鍊文筆，構思篇章。

你問過她：「在你生命中，最震撼你的事情是什麼？」

「母親打我，到現在還會。」

「那就寫下來。」

「可是，我不想寫……」

你知道，感覺太傷痛了，還是先擱下來。但女孩說，她之前有一條心愛的小狗死掉了，也讓她震動與傷心。

於是在你的鼓勵下，她提筆寫下，撿到一條流浪狗，家裡窮，拿不出獸醫的費用，所幸母親用應急的方式把膿擠出來，竟然不藥而癒，但後遺症是小狗不會走直線，只曲折前進。小狗很忠實，都會接她放學，一次路上遭遇車禍，離開了她。女孩落筆時，先寫小狗被撞死的那一刻，再倒敘，並用蘇軾〈江城子〉中的名句「不思量自難忘」中「自難忘」三個字當題目。

女孩的故事中寫下，不會走直線的小狗，其實就是一輪彎月，而在車禍現場：

我望見在雨傘外的你，漸漸散開的紅，在冷風中化作細細的霧氣，在車燈前，霧濛濛的燈光只是一抹朦朧，反照在馬路中央的，不是光，不是雨，是那一灘暗紅的月蝕，躺臥在紅月上面的竟是你。

如此哀傷的經驗，因為有文學，女孩知道宋代有位哀愁的詩人，和她一樣善於思念，懂得用月亮聯繫情誼，而到了現代，她心愛小狗流下的血，像新月變成了一輪滿月，這是她以文學舒緩疼痛的方法。

知道你的教學經驗中，以故事交換故事，以生命觸動生命，不但書寫下來，還得到許多文學獎。獎座的光輝是一時的，文字的情深才能長久動人，也只有來自生活的體會，才是真摯的抒情，這是你的實踐，一個國文教師最動人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