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花市在冬日的太陽底下一派鮮煥，紅紅白白藍藍綠綠黃黃紫紫，每種顏色又有它們自己的深淺明暗，以及氣味、形狀、質地。如果把這幅景象拍下來，洗出來，她想，照片也許可以命名為「豔遇」，儘管似乎是太過俗氣了。

星期天她難得睡到近中午，大約幾日遊逛下來累壞了身體，也渾然不覺得是二月十四號，而只是隨便一個平凡的周末假日。起床以後，她就和朋友去哥倫比亞路花市買花，因為廚房窗台上的插花已經顯露萎倦的模樣了。這些花朵的布置，向來是由朋友專門管理的，朋友的香港室友沒有多大意見。維持同居的留學生活，朋友負責浪漫的部分，室友負責實際的部分，她在旁邊觀察著，倒是分工分得很公平。她只是暫時借宿的旅客，在遙遠的異國蒐集諸般細節，等待書寫給他。

朋友和她分頭採購，旋即隱沒在人潮中。過了中午，花販就預備收攤了，客人反而源源，為了捕捉最後的便宜。鬱金香一束四鎊，三束十鎊，就倫敦的物價水準而言確實不算貴的。各式各樣的花葉堆得團團的，一個攤位是一幀肖像畫，繁花組成的畫框圈住了攤位裡的花販。一個母親帶一對雙胞胎來買花，自顧自在攤位前踟躕挑選著，雙胞胎不知怎麼呶呶拌起嘴來，又笑又罵，彼此推搡，差點就要碰翻了一捆一捆紮好的花材。那母親發現後趕緊正色制止，把一隻食指比在唇前，示意兩人放低音量。

見了這個手勢，她像給門把的靜電電了一下，觸類旁通。

常常他在她面前接電話，也是這樣，一手拿手機，一手立出了食指，在噘起的唇上輕敲兩下，敲出一個無聲的「噓」字，她也就靜靜了，兀自去忙其他事情，連竊聽也不竊聽一句。他對她是誠實的，唯其因為他是誠實的，她就必須參與在他的謊言裡。

唐詩上寫：「情人道來竟不來。」中文系的教授說，李白所謂「情人」並不是戀人而是友人的意思，然而她還是喜歡把它當成戀人。情人道來竟不來，她的情人卻是從不違背約定的——守時地來，守時地走。和他在一起，她格外感受到生活的節律，星期一過完是星期二，星期二過完是星期三，三而四，四而五，五而六……數著日子，日子漸漸也跟心跳一樣有了起伏。愛情？愛情是什麼？那不過是兩個人，一個扮演時針，一個扮演定時針，在鬧鐘似的日常裡各有各的行止，猛然撞在一處，瞬間就奏出金聲玉振的樂音，緊急，熱烈，然後很快錯過彼此。

她買了薔薇，花販拿《泰晤士報》過刊把枝椏包包好。朋友過來找她，手中提著滿天星與風信子。兩人回到學生公寓，忙東忙西，將廚房窗台的花卉整頓了一番，遂很有萬象更新的意思了。

她終於下定決心要退掉選課系統裡預設好的，下學期的所有必修課程，然後寫信去和幾位熟識的教授道謝，道歉，搬出鄭重而並非事實的理由，解釋自己何以不能堅持到雙主修的最後。也並不是為了他就無心上課念書，她只是希望手心握住更多相處的時間，更多更多。她想，這段關係反正終究要結束的，愛得超過一點亦不算太超過——不算太超過吧。她從未找人商量，答案也只有她能夠給她自己，如同站在十字路口上，往左，往右，那十字皆要成為醫護的符號。垂直交叉的一橫與一豎，紅紅劃在她心上，代表著她的奉獻精神。

晚餐時刻，她與朋友與香港室友在廚房圍坐一圈吃火鍋，說說笑笑，過完了三人同慶的情人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