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惠仁
而今,房子愈蓋愈多,雖然部分田野仍在,但多了圍籬的枷鎖,小溪也淪落成排水溝,孤獨地流向二層行溪(二仁溪)。挺立在山坡上的別墅,群樹圍繞中,看似雍容華貴,卻是兒時記憶的盡頭……
兒時家後的山坡喚稱坑仔,但隨著環境的變遷,與年少的記憶是愈離愈遠,成了靠不攏的平行線。
「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山坡上面野花多,野花紅似火,小河裡有白鵝,鵝鵝戲綠波,戲弄綠波鵝鵝快樂,昂首唱情歌。」這首大人小孩都會唱的兒歌〈家〉,一代接一代傳唱下去,是人們對美好環境的期待。
童年的家,前面是池塘,鵝鵝戲弄在池不在河,後方不遠處才是山坡;小溪從山坡間潺潺流過,沿路開滿馬纓丹等野花。滿坡的雞母珠(又稱美人豆、相思子、雞母真珠等)更吸睛,也是女孩家的最愛,紅色帶黑點的種子,可串成項鍊或裝瓶擺飾。
山坡上紅心野芭樂,多到來不及採摘,掉滿地。坡壁坑洞則布滿了燕巢,每到初夏,數百母燕穿梭覓食,熱鬧得像嘉年華會,此情此景深烙腦海,難以忘懷,但小小的心靈只知道燕子多到數不完,不覺得有多珍貴;而池塘旁的水溝,也乾淨到青蛙活躍其間,隨處可見蜻蜓。晚間就更精采了,螢火蟲在蛙鳴聲中提著燈籠夜遊,庭院上孩子聽著大人說故事,看星星、揮涼扇,計畫明天事,也是最快樂的童年。
俗稱沙豬的蟻獅窩藏在沙土的坑仔路,每次隨哥哥來山坡玩,就是抓蟻獅。哥哥只要看到地面上沙土呈現極小漏斗狀,就知有蟻獅在設陷阱捕蟲,隨即趴在地上,向漏斗狀處輕吹沙,直到蟻獅現形,便手到擒來。
兒時的山坡就位在台南空軍後勤司令部的東側,臨仁德糖廠,也是村子的後花園。母親最要好的高中同學,每年春節都會帶孩子來這裡踏青,並品嘗好吃到不行的沙炒帶殼花生。樹林裡難免會有蛇出沒,有次行經竹林,青竹絲就吊掛在入口。孩子嘛較憨膽,反而覺得好玩,天真地當作探險。
民國六○年代,是台灣經濟起飛的黃金期,一棟棟販厝矗立在山坡上,加上相關排水工程,美麗山坡一夕變色。多處山坡被挖,燕洞沒在黃土堆裡,燕兒也南飛去無蹤;沙子路在開發中成了泥巴路、柏油路,蟻獅失去蹤跡,成了兒時記憶;更別提雞母珠了,姊姊都傷心到哭了,只好妥善留存瓶子內的雞母珠當紀念。
而今,房子愈蓋愈多,雖然部分田野仍在,但多了圍籬的枷鎖,小溪也淪落成排水溝,孤獨地流向二層行溪(二仁溪);挺立在山坡上的別墅,群樹圍繞中,看似雍容華貴,卻是兒時記憶的盡頭。僅能期待勿再開發,留住這一代的山坡之美。
家後山坡是丘陵地,與台南台地連成一線,也是市郊高點。日前帶著父親重遊,山坡間的大片平地,已不復小時記憶。除了東側坡地上大片住宅外,山坡下有一座禪院、幾間農舍,數間別墅散落在西坡;一眼望去田間多為芒果、龍眼、荔枝、香蕉,農情雖在,但已物換星移。經過農舍時引動狗吠聲,只好加快腳步離開。「是全安叔嗎?好久不見!」已故老村鄰的女兒親切地打招呼,隨即放緩腳步,點頭、揮手回應。
「禪院處早期是家裡的耕地,但因運輸不易而賣掉。」老父親看著環境的大幅變遷,沉思了很久,然後說著不遠處的綠竹園是已故結拜兄弟「進通」的。一路走下去,追憶中有著懷念和不捨。
小溪東側山坡地延伸到仁德糖廠虎山,老一輩轉述,溪位在丘陵間,未淤積前,小船筏可從二層行溪進入山坡。也因為有缺口,常有盜匪自此侵入,因此早期村民會在制高點虎山設哨瞭望,以為防禦。
漫步在已無坑仔味的小路上,只能幻想著滿坑燕子洞的山壁,是武俠小說中行俠仗義的世界,而自己則學成將行下山,走在溪流穿經的山坡,不畏蛇獸,爬樹採芭樂、砍林投葉做吹笛……
往坑仔的山坡走著,僅約三十公尺的海拔卻感遙遠,儘管晚霞把樹叢染得通紅,童年記憶與鄉愁卻和現實已走成平行線。池塘鴨群你儂我儂揚起粼粼綠波,清風送爽,水淪泛清影。滿樹青芒果高高掛,說著年少快樂的回憶。但酸中帶澀的滋味,卻喚不回紅芭樂的香脆與雞母珠的相思情。五安宮前一老叟,一炷香供煙繚繞,昏色中,景朦人亦朦。
騎車而過的老農友,載著一甲子的坑仔記憶,一轉彎消失在比鄰而立的院落中。沒有交集的平行線,與坑仔愈離愈遠;我們直走到夕陽沒入地平線,路燈亮起。只期來日共話在地的記憶與故事,牽起鄉情,子姪輩的山坡情仍依舊,不再是時代變遷下的平行線。
返家後與父親翻出五十年代兄姊們站在山坡上稚氣的照片,想著燕子洞、雞母珠、蟻獅……也是父子最有話說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