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每個周末我固定上超市購物，推著一輛滿載的推車，漸漸把超市的街道走得熟極而流。超市的街道大抵呈現棋盤式格局，直的直，橫的橫，沒有過於曲折的深巷與窄弄，可是其中缺乏嚴密的行進守則，交通問題因此時時發生了。

周末超市裡的客人熙來攘往，各有各的推車，各有各的速度與方向。她推著車裡的果菜演練會車的技術，馬鈴薯滾來滾去。他推著車裡的酒水實踐超車的訣竅，白蘭地波濤陣陣。儘管超市的路牌標示極其簡明，罐頭類是罐頭類，零嘴類是零嘴類，麵類是麵類，早餐穀片類是早餐穀片類，攜家帶眷來此遊逛的客人依舊經常停車暫借問，在這座龐然的零售迷宮。隨時隨地都有客人要左轉，要右轉，要發車，要倒車，指尖捏著一紙漫長的待購清單，闖關手冊也似，記載位於東西南北的關卡。販售熟食的地帶燃起溫暖的爐火，擺放海鮮的區域鋪設碎冰，散著森森寒氣，一式一樣的推車行走其間，也會有殊異的歷險。

超市的員工每每立在貨架底下進行促銷，邀請客人試喝一杯雞茸玉米粥，試吃一塊乾煎骰子牛，招致挨挨擠擠的隊伍。超市的交通愈發不順暢了。儘管這種塞車是一種富於色香味的塞車，也是難以容忍的。更難以容忍的是，有些客人善於將推車臨時停在路邊，也不知道上哪裡去比價比貨了，遲遲未歸。路過的客人遭遇推車阻擋，左顧右盼盼不到車主回來挪車，暗自推著推車將那無主的推車撞了開，撞至街道的角落，以便拓展一條康莊之路。在那屢受磕碰的推車裡，奶油泡芙是否因而有了輕柔的毀損，紅的白的雞蛋是否因而生出細緻的裂痕，卻是肉眼無法追究的。

超市裡另有一種推車，上面是置物籃，下面是玩具車，專供兒童模擬駕駛的體驗。父母信步推著推車，兒童在自己的車座裡瀏覽超市的勝景，繫緊安全帶，偶爾按鳴方向盤配備的喇叭。在那低矮的視野裡，他們瞧見的超市理應與大人迥然有別，如同電影《鬼店》裡的小丹尼乘著三輪車探索豪華旅館，漸漸發覺旅館的弔詭之處了。有一次，某對父母推著那玩具車式的推車，推得太快，兒童在車裡倏忽暈眩了，謦欬一聲，伸頭吐得滿地泥濘。此前那兒童在車裡一邊移動一邊咀嚼夾心餅乾，也許是略微飽脹的。兒童的母親非常憤怒，立刻逼著兒童下車，抽取溼紙巾揩拭那燕麥糊似的穢物，口中不忘罵罵咧咧。目擊這種幼教場合，我總是覺得莫名恐怖，只好趕緊繞道而行，匆匆離開了事故的現場。

那種玩具車式的推車並不常見，我猜想著超市裡大約不出十輛，因為從來也沒能輪到我推。

某個夜晚，我至超市採購燉煮冬蔭功湯的食材，到家後發現似乎落掉了其中一種香料，遂趕在夜半超市打烊前回去補買。虹彩的兒童玩具車安穩並排在入口，總共七輛。超市裡一個客人也沒有。我推著那玩具車式的推車，啟程尋覓我所遺漏的氣味了。途中經過羅列冰淇淋的街道，超市的員工靜靜蹲在那裡整理冰箱裡的商品，將每種品牌的名號一一旋向外邊，藍莓的，抹茶的，杏桃的，巧克力的，等待隔天再在客人跟前甜美一遍。歡迎光臨歡迎光臨。無數冰淇淋日復一日軟言蜜語，動用諸般修辭與祈使，終於也在夜闌時分沉寂下來，彷彿可以沉寂一百年，一千年，如同《睡美人》的故事。

在這樣冷清的超市裡，任誰都會生出無負擔的，飛車的憧憬。然而我需要的香料就在收銀台附近，還沒奔馳便已抵達終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