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鏡清

那一日，我與老爺相約見面的餐廳旁，行道樹全是阿勃勒樹。微風吹拂，鳥兒輕唱 ，明黃色的阿勃勒花，讓人情不自禁地打心底愉悅起來。

跟老爺初相見，是在一個人間五月天。

若要悉數春夏秋冬，硬要分出個高下，哪個季節最好？莫若五月最美。

四月綿綿細雨，把五月的天洗得光亮潔淨，毫無塵埃，蔚藍至極。山上開遍野花。綠肥紅瘦的山丘，把五月點綴得如一片又一片天然的土耳其地毯。

五月的初夏色調，嬌柔，明媚，可人。

白居易的〈池上早夏〉如此說：「水積春塘晚，陰交夏木繁。舟船如野渡，籬落似江村。靜拂琴床蓆，香開酒庫門。慵閒無一事，時弄小嬌孫。」

那一日，我與老爺相約見面的餐廳旁，行道樹全是阿勃勒樹。微風吹拂，鳥兒輕唱 ，阿勃勒的花兒在春夏之交盛開。明黃色的阿勃勒花，讓人情不自禁地打心底愉悅起來。旁邊點綴有數棵細碎青蔥的小葉欖仁，生機勃勃。

阿勃勒花絕美燦爛，使我不禁想詠詩。「何方神聖請花神，一夜花開滿樹金。引得南風不自禁，綠波黃浪悅人心。」忘記是哪位現代人寫的詩了。我愛看字，是從他的墨寶讀來的。

阿勃勒是波斯語音譯。一聽樹名，明顯知是外國種。台南就數成大醫院附近最繁華。阿勃勒冬天落葉。台南暖熱，花五月盛開。開時如「金急雨」，開完過後綠葉成蔭。

其實阿勃勒的英文名就叫「黃金雨」（Golden shower Tree）。當風吹拂過阿勃勒，成串的金黃色花朵飄逸，地上則落英繽紛。

它開花速度極快速。今天看似青黃含苞 ，明日清晨一覷，已滿樹黃花。大串小串的黃色花串，就像黃金鈴鐺，長長柔軟地垂掛著，滿樹滿眼的燦爛，令人不敢逼視。

一夜開花滿樹金。滿城盡帶黃金甲。

說到花開之「快」，也是快樂的「快」，令人驚詫，使人心怡。好似有人遠道請來花神，讓阿勃勒一夜開滿花。

早晚風吹阿勃勒的滿樹黃花時，已開多日的黃色花瓣，就會大片小片地隨風輕輕飄落，落花繽紛。「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一時之間，妳以為自己幻聽，聽見許多大小珍珠嘈嘈切切落下碰擊的聲響。其實沒有。她們是無聲飄落，只是聲勢浩大。就像落一場急急的黃金雨，故阿勃勒又名「黃金雨」、「金急雨」。

當片片黃花隨風飄落地面時，樹上仍掛滿黃花串，地下則是滿地黃金。煞是浪漫。

行走於樹下花間，整個人彷彿走進了宋詞裡所說的：「自在飛花輕似夢」。美麗。詩情。畫意。如夢相似。

以上所言，純粹是文青的感覺。事實上，女兒小學時，分派到掃除學校外圍的阿勃勒區域，那是一整個掃到欲哭無淚，怎麼掃都掃不盡一地的金黃。學生一定不覺得黃金雨美好。因為是工作。

我也曾在傍晚時到成大校園散策。那個時節，校園裡的阿勃勒花尚未開，串串明黃色的花，參差在綠葉間，晚風輕輕拂來，整棵阿勃勒的黃花和綠葉，就隨著晚風款擺。好似層層疊疊的黃花波浪，和綠葉波浪，妖嬈地來回梭巡，搖晃和搖蕩，隨著晚風，跳著曼波。

隨風起伏的黃綠波浪，柔情萬種，令人愈看愈心喜，迷戀。

我發呆許久，瞥了瞥餐廳兩旁滿滿的阿勃勒。回了回神。在這麼美麗的花樹下，別玩整人遊戲了吧！

我原本的小心機，是想從背後大聲呼喚老爺的名字。待他回頭，若是他面貌醜惡，我趕快溜之大吉；若是尚可，我再迎向前去打招呼。

因為我前一次盲目約會，碰巧遇上一醜男。而我是外貌協會的，有衝突。

不過我的內心小劇場只有空想，倒沒演成。想，也只是念頭在心裡過了一次水。我畢竟怕被報復。回過頭來終於打了照面的老爺，萬幸也不醜怪；「帥哥」二字，也談不上。

他對我一見鍾情。怎麼說？憑直覺就了然於心。年輕時的我，丰姿綽約，穿著一身名牌，衣服貴重約萬元。在人群裡，如阿勃勒，可謂明黃色的亮點，一眼就可被瞧見。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 剛巧趕上了。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張愛玲如是說。

我們才沒有那麼詩意。唯坐下來，點了兩壺水果茶，兩份鬆餅。我至今清晰記得，一份是草莓鬆餅，另一份是冰淇淋鬆餅。

然而，我到很後來的後來，才發現老爺從不吃甜食。這──太諷刺，太可笑，也太感人了。原來，他是為我吃甜食的。

為我吃甜食，我也可堪稱為「心頭甜蜜蜜」了。

再說回來傳說中的丰姿綽約。還好當時有「丰姿」，到如今只餘「豐姿」──「豐滿的姿態」。

說起一見鍾情，除了憑直覺，還有端看他願意投注多少時間在妳身上，可窺一二。我倆那日在餐廳，從午餐歡喜聊天到晚餐，總共聚了六．五個小時。聊到聲嘶力竭，就只賞兩壺茶，兩塊鬆餅啊！老爺。

他自然是認為我倆有緣，還想再續晚餐緣。我也認為算得上「相談甚歡」。可惜我晚上還另有事，只好拒絕他的晚餐邀約。些微惆悵。

不過後來有後緣。我瞧他算是個好男人，我又是大齡剩女。於是，耍點小心機，把他「拿下」。

「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在等著你的，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麼一個人。」（張愛玲《半生緣》）

做為一個大齡剩女的我，不得不相信因緣的安排。兜兜轉轉，我來到他身邊。若要說，是他等著我，也行。

交往時，本來他很一般般。不過他忽然福至心靈，天天逢下班時間，多請半小時假，車內載著鍋碗瓢盆，到我租屋處，煮晚飯給我吃。

這一招奏效。我感動了。

可以說，我是個「吃軟飯」的女子；也可以說，我是為一口飯嫁給他。

結婚後，我以為他就像初相見時，是個健談的男子，我們一定有聊不完的話題，可以聊到天荒地老。

沒想到，他把交往時聊天的扣達，都在那一回全數用光，吃光抹淨。後來的交往時間，他話說得極少，寥寥數語。倒是只管煮飯做菜，當個廚師。偶有請託我，是他出國工作時，請我幫他照顧盆栽花草，和追蹤股票行情，每日報告與他。

我真的隨時都怕飢餓，我應該是餓鬼投胎。我活該該嫁給他的吧？

結婚時，披上白紗禮服的那一刻，我恍然大悟，發現結婚都是因「緣」而聚。

老人家說的：「花沒亂開，緣沒亂註」（台語），有其道理。今生的緣分，或許前世已註定。

回想以前，一個戀愛，談好幾年也都如雲霧般散去，徒勞無功。

然而，有緣的人，卻很快就會被成全。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我到底還是閃電結的婚。

婚後有幾年，我病著，情緒低迷，都是老爺扶持我，照顧我，煮飯給我吃。我要吃的水果，他親自種。先挑選過，清洗得乾乾淨淨，送上餐桌，把我伺候得像個女皇。武則天無誤。

「愛你值不值得，其實你應該知道，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這也是張愛玲說的。其實老爺是個粗人，完全沒有張愛玲情懷的呀！

原來就在初相見的一見鍾情裡，我走進他的眼眸，他走進我的生命。

最近我的女友人為情所困，我想誠懇地告訴她，「一個人，如果沒空，那是因為他不想有空；一個人，如果走不開，那是因為不想走開；一個人，對你藉口太多，那是因為他不想在乎。」（張愛玲 《紅玫瑰與白玫瑰》）

至於，能否碰到想望中的那個人，端看因緣了。無法同時彼此碰觸到的，比比皆是。惡緣是緣；錯過，勉強也是緣。

又是五月黃金雨的季節，想到老爺與我細水長流的感情，又思及朋友迅猛但短暫速逝的愛情，長長噓嘆一聲。

愛情來的時候，豈非如盛開的阿勃勒黃金雨！愛情走的時候，又豈非落花紛紛，如滿地的阿勃勒花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