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禎苓
台灣的過年比其他國家都來得長,年味像長長的鞭炮,劈哩啪啦,歡天雷動地漫散了兩周。也許是因為貧窮年代,人們得辛勤工作,假日少得可憐,過年是個機會,人們刻意放緩「過」的速度,彷彿吃到喜愛的巧克力糖,慢慢舔,慢慢地消化那種難得與捨不得的感覺。
鞭炮聲起,孩子們一齊推倒神桌上疊高的桶柑,這些桶柑是除夕搭好的,在元宵這天推散,意味著年跋涉一般地過去了。日子即將回到常軌,但那不是斷然切換,在年後幾天,街上掛著的元宵燈籠,讓年節留有韻味。
那時候並不時興燈會,各個地方自行舉辦花燈展,台北在中正紀念堂、龍山寺展出,新竹就辦在廟宇裡,以城隍廟最為盛大,展期一個月,有不少外縣市觀光客來這裡。
城隍廟年年舉辦花燈比賽,尖峰巷一戶人家,連三年獲得首獎。元宵節那天,阿美帶著弟弟們去看了。城隍廟擠滿人潮,大家都忘記腳下,儘管用力抬頭欣賞上方掛的一個一個美麗的燈籠,有幾個花燈竟然是電動的,動物的頭還會移動,真是太厲害了!
廟會花燈固然美,但畢竟是別人的,摸不著,只能遠望。比起遠觀,尖峰巷的小孩更喜歡能提在手上的小燈籠。為了滿足小孩的渴望,昆仔為他們做燈籠。首先拿出不要的牛奶罐鑽孔,穿鐵絲,再放入紙芯,點上蠟燭就完成了。孩子們提著燈籠四處走,邊走,牛奶罐邊跟著旋轉。孩子們毫不在乎賣相普通的燈籠,反而樂在其中,甚至成為厚實童年記憶的組件,多年後想起依然會心。
孩子漸漸成長,約莫國中,男孩們不再玩燈籠,改拿火把。他們跑到土地公廟對面的竹子加工廠買竹子,再去雜貨店買柴油,然後將不要的抹布塞進竹子切口,倒入柴油,燃火。晚餐後,一干人相約舉火把徒步上十八尖山愛林亭。
男孩們從寶山路上山,去的路上大家原先嘻嘻笑笑,不知誰起了頭,說起鬼故事。話說日治時代美軍空襲新竹,十八尖山死了不少人,有人晚上經過,在防空洞附近看到無頭無臉穿白衣的幽魂。大家聽得背脊發涼,一哄奔跑上山,途中還有人不小心跌倒。
那時候的新竹沒什麼高樓,山上移動的火把遠從尖峰巷便能看見。火光以「之」字形環繞上去,再削蘋果般旋下。大人只要看著火光位置,約莫能知孩子到哪兒了。雖然距離遠了,倒也沒什麼擔憂。
孩子們回來,玩心大起,再跑去雜貨店買鞭炮。他們最喜歡水鴛鴦,一元能買到五支。大家在田中比賽,看誰能拿燃火的水鴛鴦最久才離手,這個遊戲已經玩好多年,大家都有訣竅,水鴛鴦開始並不會馬上爆開,當它燃一段時間開始冒煙,就意味著時間到了,得趕快將鞭炮脫手,那時正好落地爆開。但這次阿慶錯估了,來不及丟的鞭炮在手中炸開,火藥沾黏皮膚,痛得眼淚直噴。後來,他再不敢加入這個比賽,只要看到水鴛鴦,手就隱隱作痛。
不遠處的觀音亭發瘋似地徹夜放鞭炮,一夜喧囂,紅紙屑積了厚厚一層,如雪。就這樣,年在爆炸聲中熱熱鬧鬧地走遠。新的一年終於落定,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