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音樂有療癒作用,專家學者早有定論不說,還將唱歌推論為長壽的首要成因。
有一首歌,便是我輩男子的集體回憶──〈今宵多珍重〉。
曾經,上成功嶺接受軍訓,是大專兵一生至為難忘的洗禮。在那個升學率依然處於「窄門」的時代,得以上成功嶺,已被視為某種光宗耀祖的榮光;成功嶺為家人開放的懇親會,往往是父母伴著爺爺奶奶、婆婆嬸嬸、叔叔伯伯一同探視剃著光頭的寶貝兒子的「最浪漫時刻」。
這些天之驕子,雖然美其名是訓練革命軍人的堅強體魄,但是骨子裡,卻是受到軍方無微不至的優惠禮遇,深怕一個不小心,讓這批初出家門的娃娃兵生病、受傷,那可是要背負沒有善待龍的傳人的罵名。
每晚的晚點名結束,所有的受訓男兒躺在床上,每間營房的擴音機便傳出了老牌歌手崔萍的招牌歌〈今宵多珍重〉;在那聲聲酥人心胸的「晚風吻臉親親,飄過來花香濃……我們臨別依依,要再見在夢中……」我真的聽到隔鄰的某位同學,蒙起被子嗚嗚的哭出聲音。
沒有錯,我輩的那群人,對於〈今宵多珍重〉這首歌,的確存有一分難以言喻的情感。那是雜燴著離家的不安、面對成人世界的焦慮、適應嚴明規矩的惶惑……等等諸多滋味的現實體會;這首歌,適時撫慰了吾等騷動焦慮的心。
由六○年代台視歌唱節目《群星會》開始,涉過滾滾江濤的時代巨流,麥克風傳到了鳳飛飛、蔡琴、費玉清……的手中,〈今宵多珍重〉有各種版本重現在世人的眼前耳畔,我卻是一往情深的鍾情於崔萍的嗓音。
崔萍的唱功屬於過去的流行程式,咬字清楚,情緒沉緩,沒有太多修飾音,就是溫柔貼熨著你的心,讓你在她的歌聲裡得到療癒,獲取慰藉。後來的歌手如紫薇、美黛,都有崔萍的招牌唱腔,也都在流行音樂的洗淘中,獲取到一定的地位。
崔萍的〈今宵多珍重〉,的確在我的人生當中,耙疏過許多落痕很深的印記。
高四的上半年,我每天騎著自行車,由潭子騎到台中,繼續在補習班混日子。去程的下坡路段多,讓風灌滿夾克的動感,顧盼自雄,各種夢想都跟著膨脹起來,自嗨到不行;回程,換成上坡了,還得經過幾個公墓區,每每騎到氣喘吁吁,還要擔心不知名的鬼魂在我耳邊吹氣,頭皮真會發麻,於是,大聲唱歌,成了鼓舞士氣的唯一途徑。一連串記得的歌曲都唱完了,必然會以〈今宵多珍重〉作為最後的安可曲。我想,這首歌有安撫的作用,再凶的厲鬼,總能因此放我一馬,不至於苦苦糾纏我不放吧。
距離大學聯考僅剩半年,母親難得接受表姊的建議,願意放我到台北上補習班。
南門市場斜對面的巷子裡,如今早換了招牌的「志成」補習班,是我青春歲月最為黯淡的寄身處。距離補習班不遠的宿舍,又窄又暗,幾個人擠在一間;自房間對面飄來的廁所嗆味,加上沒有窗戶的房間裡,毫不通風的臭襪子、汗餿味,逼得我不是真的累了倦了,是絕對不會回去睡覺。
南門市場商圈非常繁榮,我每個月要花不少補習費、住宿、飯費,絲毫沒有多餘的膽子和餘力,去逛小吃攤,更別說是下館子了;唯一可去的就是打菜的自助餐,每頓飯的預算固定,尤其不敢將眼神掃到炸排骨、滷雞腿上。
我把兩位高中同學由台中誘拐上來,心想,不但有伴,還能彼此砥礪。不過,其中一位外號叫「羊屎」的同學,居然在補習班裡結識了一位家庭富有的女同學,兩人瞬間打得火熱不說,還經常進出附近有名的菜館,把我羨慕到只有猛吞口水的分。
難免會做比較的我,心情自然變得低落,覺得蒼白的趕考日子,真不是人過的,一本本的講義與參考書,被我扔得遠遠的。
有一天,國文課,老師教完了進度,離下課還有一點時間,他忽然有感而發的說,要唱首歌給我們聽,這還真希罕,他也不怕學生檢舉他上課不夠認真。當老師唱出〈今宵多珍重〉時,班上的同學沒有幾個有反應,只有我默默的跟著他唱著,還發現他有段歌詞唱錯了。老實說,他的歌喉真不怎麼了得,但是唱完後的一段話,卻完全翻轉了我頹廢的情緒。
他說,我們這群在教室準備重考的學生,顯然在人生的跑道上,摔過一大跤;雖然都有心無意地在此準備東山再起,但是能否考得上大學,要看我們是否使上全部的心力。他之所以唱這首歌給我們聽,是因為考上大學,上成功嶺受暑訓或寒訓,每晚熄燈號之前,都能聽到這首歌。他說〈今宵多珍重〉變成一個重要的符號,就像是勝利女神獎賞給大學生的一分珍貴禮物,如果想實地體會這首歌的美好與舒心,那麼,請埋首苦讀,考上大學吧!
當天晚上,離開補習班,我穿過宿舍沒有進去。沿著街燈下行走,看著自己的身影忽長忽短,忽有忽無,不自禁的唱起〈今宵多珍重〉:「……不管明天,到明天要相送,戀著今宵,把今宵多珍重……」
就從那一晚開始,我對念書有點開竅,除了數學毫無進展,其他科目的考試成績,逐漸往上爬升,就連閱報欄上,報紙登載的模擬試題,也大部分都能答對。最終,當年的大學聯招,乙組的最低分是三六三.○二,我考了三六二.○二,就差了一分,轟然落榜;所幸,在隨後的三專考試,終於擠進大專的大門,讀上了我心儀的「電影編導科」。
就在那年溽暑的成功嶺上,每晚,躺在床上,電風扇吹著,眼睛閉著,聽到擴音機傳來崔萍的〈今宵多珍重〉,我在慶幸之餘,也不時想起補習班老師的歌聲,雖然,他唱得真是荒腔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