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我在台北捷運象山站外等著。手扶梯緩緩升上來，好友慧芸提著書。

我向她招手。她穿過閘口，把《用希望塗鴉的人》二十本遞給我。

書在提袋裡閃著光。這是她送給我在監所寫作班學生的新年禮物。

這本書作者是法國作家葛提姆（Tim GUENARD）。中文譯本由曾任輔仁大學翻譯所所長的狄明德神父以及任職於輔仁大學神學院的符文玲翻譯。

葛提姆是法國庇里牛斯山的養蜂人，生於一九五八年。在社會邊緣長大，經歷少年感化院、黑道。人生受到很多磨難。結婚後，他和家人在自己的農莊養蜂，並接待誤入岐途的青少年，幫助他們重建人生。

《用希望塗鴉的人》於十多年前開始翻譯成中文時，出版人慧芸就拿來部分譯好的內容，讓我先睹為快。書中來自真實的肺腑之言，敲打著我的心。徵得她同意，當時我就把那些文章當做教材，在監獄課堂上導讀。

葛提姆的人生很坎坷，三歲時被母親棄養，父親終日酗酒，常常打他出氣。五歲時，他被打成重傷，在醫院待兩周，沒有訪客和任何音訊。七歲被誤診，轉送精神病院。九歲時，一位醫師發現葛提姆沒瘋，將他送到寄養家庭，但被保姆虐待，兩度自殺未果，又轉送另一寄養家庭。後來因玩蠟燭不慎，穀倉起火，被當成縱火犯，進了少年感化院。之後，葛提姆誤入黑道，再度被捕，進了監獄。

命運嚴苛的考驗著他。但是，他十五歲時，在法庭上遇見一位有愛心的女法官，幫他找了一個砌石班，讓他學習技藝。之後，他拿到第一張文憑，開始到工地工作。十八歲那年，透過工地朋友介紹，他認識一個專門陪伴殘障朋友的天主教團體「方舟」。他的生命開始轉彎。

他在「方舟」服務，照顧殘障朋友，同時也認識了未來的妻子瑪婷。二十一歲時他收到一位腦性麻痺朋友送給他的五行小詩，那是他的第一份生日禮物，他感動得躲在房裡大哭。二十二歲和瑪婷結婚。殘酷的人生裡，這些生命的陽光和雨露，讓他得以重生。

《用希望塗鴉的人》中文譯本完成時，找不到出版社出版。慧芸自己成立「日東昇出版社」，自己當主編。十多年來，她一直送這本書給我，讓我轉送給學生。

葛提姆在書中對生命、對愛和寬恕進行反省。他把這本書獻給破碎的心、獻給回憶坑坑疤疤的人。他寫道：「生命是向未來開跑，而不是陷在過去；充實理智、智慧和心靈，是為了開創新局，而不是讓舊事重演。」

「仇恨才是一個更可怕的監獄。」

「寬恕不是變魔術，要一遍又一遍地重新來過。」他說：「寬恕有點像澆一棵植物。要每天澆水，還要關心它，直到繁花茂盛。」

譯者符文玲認為，葛提姆被仇恨禁錮，但是，有愛的人出現在他身旁，一點一點的軟化他的心。

走過生命的劇痛，葛提姆說：「感謝孕育我生命的母親，沒有她，我如何能夠體會所有的愛。」即使母親拋棄他，他深思之後，卻寫出這段感人的話語。

他和父親分享他的生活：「跟太太瑪婷、孩子住一起，我很喜悅。而且我的房子很大，不只為了一家人住；我們還招待一些朋友，他們想戒毒停止暴力，不再消沉。」他寫信給父親，相約見面，父親卻先走一步。這是他的遺憾。

「愛是我的馬達，天主的助力是我的燃料，分享天主的愛就是撒一些種子在心裡。」信仰為他的生命帶來支持。

十多年來，每個獲贈這本書的學生都在書裡畫線、標註。有些學生帶著這本書重返社會，有些人把書留在監所，讓它繼續在幽暗中發光。有些人受到葛提姆的影響，學習他的新生活。遠方的庇里牛斯山成為他們心中的一盞燈。

有出獄的桃園監獄「天人菊寫作班」學員從事農作，我曾收到來自高雄旗山的橘子、秋葵；後來還到美濃的黃蝶翠谷探訪出獄去養蜂的學員，在山中喝蜂蜜水。每次和慧芸分享，她都非常的高興。

《用希望塗鴉的人》於二○○五年計畫出版中文譯本時，我向慧芸推介澎湖鼎灣監獄寫作班學員阿良繪插圖，她看了他以往的畫作，立即答應。

葛提姆的故事感動了阿良，他義務為書繪製六幅插圖。二○○六年春天，他出獄到台中生活，並且擔任教會義工。沒想到，書尚未出版，那年年底他突然因腦溢血往生，得年五十。我帶著書本大樣，和已出獄的寫作班前任班長阿朝去參加他的告別式，把大樣放在他的棺木裡。

阿良本名黃漢良，一九五七年出生於台北縣瑞芳鎮金瓜石一個礦工家庭，「年少時誤入岐途，進了監獄。」他是繪畫天才，即使在獄中也不斷的畫，曾參加「國際受刑人暨更生人藝術比賽」，獲得第三名，他把獎金全數捐出，幫助921地震的災民。

二十多年前，我曾請國際知名畫家江大海到監獄裡特別指導阿良。二○一五年，江大海來台北展出畫作，我把《用希望塗鴉的人》中文譯本送給江大海，代阿良謝謝他的教導。江大海翻看書中六幅阿良的畫作，讚歎不已。他問：「阿良出獄了吧？」我說：「他出獄了，但是，過世了。」江大海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一直翻看那些畫。

二○○七年七月，《用希望塗鴉的人》順利由日東昇出版社出版。

十二年了，這本書的中譯本鼓舞了迷失的心靈，激勵人們開展新生活。作者葛提姆有愛、慧芸有愛、阿良有愛，三個愛讓這本書串成希望的種子。

我接過慧芸的新年禮物，準備送給山中教室誤入岐途的少年學生。相信這些愛的種子將在他們心中萌芽、茁壯、成長，將來在心中開出一朵花。（圖／作者翻攝《用希望塗鴉的人》中文譯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