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手,是道別,也是相逢問候。清晨,你醒來,離開還暖烘烘的被窩,跨步下床,這是道別的序曲。在生命的不同階段,從家庭到學校到工作場所,不同的場景,你願意,或不得不接受一次又一次的道別。每天的道別像是記錄每天必然產生的流水帳,太平常了,你可能已經習慣道別。
同學阿毛的猝死給你第一次道別的銘心經驗。那年你國二,被人認為有自閉傾向的你,卻與最懂你的朋友阿毛發生爭執,你不說一句話,在他不斷的呼喚中,頭都沒回,走向一條深邃的廊道,終於在他眼前消失。原本一起上下學的哥兒們,你開始自己走學校的路程。那一天沒有看到他,那一天以後,他再也沒有出現在教室。老師向大家宣布一個消息:「毛天賜同學因為心臟的冠狀動脈發生血栓阻塞,在睡眠中死亡。」前天早上你才無故向他發一頓脾氣,他是太傷心以至於心臟無法忘了呼吸。是你害了他,你是兇手酘酘腦海裡浮現他在你沮喪時安慰你的畫面。你在他的告別式裡,哭著對他說:「我以後再不對你生氣,你回來好不好。」
父親離開的時候,你已是過了半生的中年人,也應該了解哀傷。但是你的冷靜和堅強讓所有人感到驚訝。他們記得你還小時為一隻喜雀被野貓咬死而哭的唏哩花啦,也不忘你是一看人殺雞夜裡就作噩夢,善心而敏感的孩子。你被動地跟著隨冗長的喪禮儀式進行,你把臉埋在麻衣後面,麻布花圈哀樂撐起的悲慘氛圍,沒有逼您掉下一滴淚。你心裡一直在想,那位見過大風大浪的硬漢,在人生的晚年,只落得蜷伏在一間小房,吃著你送至口中的稀飯,和攪拌成泥的蘋果和木瓜,一口嚥下,一聲哼哈,本是壯漢的巨人如今卻像個孩子。最後一程送完,心中有淚,眼簾不讓它潰決。
處理完家喪,坐在北上的列車,眼淚就止不住了。他走過的路比你長。翻山越嶺、橫渡重洋來到你生長的土地,雖然木訥的他不曾說一句「愛你」,你心裡明白,他半生的奮鬥,為了家,為了子女,任有多大的辛苦和委曲都忍了。在喪禮的眼淚,流下的是為逝者還是為生者?你不能說,你無法說,只能流淚,無聲地流淚。
他們都沒有向你道別,不說一聲就走了,就像每天清晨,你起床、出門、跟熟悉的生活道別。你開開心心的,那聲道別沒有絲毫不捨或不甘,因為你以為,傍晚,頂多再晚一點,就會再走進家門,重新回到生活的軌道。你從未想過萬一,萬一,你再也沒有回來了呢,如同一則又一則的社會新聞報導,一個父親早上出門,在上班途中或在工作當中發生難測的意外。或者,一個已是人妻人母的女人,在出國旅遊的途中,卻在異鄉找到自我,決定留在異鄉,圓滿自己的人生。還有,一個正是雙十年華,已拿到國外知名學府的獎學金,卻在大家為她舉辦慶生晚會的隔天,以一紙遺言向人間道別。當這些似乎只會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竟然有一天也向你叩門,你會不會遺憾,你忘了道別?
死亡是道別最盛重的戲碼,若你知道那一天何時會來,向誰道別心中才不會有缺憾?你把問題丟給淨空法師,原本在社會闖蕩也有一番作為的他,對世事有澄澈的頓悟和妥善的處理後,決定終生在遠山的寺廟以佛學佛理修養佛心。他靜心聽你說完一切後,告訴你:「但無生死煩惱等心,即不用菩提等法,故佛言:『佛說一切法,度我一切心,我無一切心,何用一切法!若欲無境,當空其心;心空境空,自性現前。』」你不懂,法師說,等你的心不再被束縛不再有罣礙,就懂了。
先是每次聚餐後呼喊胃痛,有時猛吞胃乳片止痛,有時卻痛得不得不以膝蓋頂住胃以壓迫痛覺,原本以為只是潰瘍,很多人有這毛病,尤其是喜歡強勢作主的人。終於到大醫院了,以為只要住幾天,一進去就再也離不開了。你去探望她的場景一次比一次變得慘烈而可懼,她對每個人嘶吼:「為什麼是我!」雙手可及的物品被扔得滿室。當她安靜下來,她那對眼睛,似乎要將深不見底的愁苦投向你,說:「我就要死了嗎?」她哀戚的身形好熟悉,眼眸裡不只有她,還有阿毛,有父親酘酘還有每一個他哀悼過的葬禮的主角面孔。她讓你瞭解法師要你領悟的道理。
當一切縹緲的影像過去,法師的話又浮現腦海:「心空境空,自性現前。」
一念受一身,百念受百身,千念受千身。每一次的道別,是一次心念的回轉。念的積極與消極,也影響你在每天當下的一切行為。正如人的靈魂不只這一世,這一世所遇到的人,遭遇的事,都是為使你明白成為一個人的本質。已知死,遂知生。相逢是一次又一次生的累進,而道別是為死亡的來臨一次又一次的預演。人生縱有百年,若只能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幾多時,豈不枉走這一遭。
而死並非生命的結束,只是另一場輪迴的開始。你終於了解,同學阿毛沒有遠離,亡父也許化成一朵雲在你上方觀望著你。要看淡生死,進而勘破無常,就要好好經營生命。
即便無法向那些不告而別的人索求一句「珍重再見」,但是,你了解每一次的道別都可能是最後一次。下一次要離開時,記得常常提醒自己,你道別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