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近來常常想起山上的蒼松。

樹下滿是小小青青的松子，令我思及自己的青澀歲月。誰說過，用松子煮山泉，可以醫愁，可以望見秋色、聽到秋聲？而我不要秋天，只要嶺上的陽光；只因，秋天是個憂鬱的季節。

捫心自問，若無法遠離愁思，而苦苦自傷，那嶺上的陽光於我又有何意義呢？我終究是年少青衫薄哪！生命何時能邁入成熟穩健的境界？生命何時不再是悲歌低吟？

將照片放進抽屜的最底層，黯然地燃起菸。今宵且讓蒼白的迷茫煙霧伴我。

2

那夜，久候妳不至。

踏著微雨回家，天末颳起涼風，低低的雲層凝重灰暗，不散。

撳亮小燈，遂沉浸在無邊的溫柔氛圍中，照片默立在書桌上，隱約泛出陽光和活力。難忘呵，那段屬於草綠野戰服的歲月。

握著五七式步槍，身穿一襲沾滿黃泥塵土的野戰服，頭頂著沉重鋼盔，炙熱的陽光毫不留情撫觸我的肌膚，軍服上沾綴著汗水結晶的白色鹽粒酖酖是一段緊張卻充實的日子。

而今，僅能藉由照片來喚起心中沉澱已久的記憶。

3

那真是迷人的景致啊！

晨光初現，茉莉花沾滿露珠，像逐一燃亮的小白燈，不停閃動；南風吹拂的晌午，未及墾拓的空地，舖滿碧綠氈子般的青草；入夜後，一枚枚翔舞的螢火，彷彿夜有千眼。

類似的景致，因無妳相伴而益添惆悵。

4

而此刻，我就坐在防波堤上，等候妳來踐約。

堤岸外的浪潮起伏不定，像乍開瞬凋的花朵。

有一群約半個巴掌大的魚翻滾騰游其間，這種白腹黑背的魚，遭海流席捲猛力撞向堤岸，趁著浪勢稍竭，魚甫掙扎游開，第二波海潮又接踵而至！我想到自己對妳的迷戀始終不渝，或也該是這樣的情境吧！

初相識時，我們都還年輕，堅信人性本質純淨美好，一如認為彼此將會相伴永遠。

但如今呢？

5

沿著兩側種滿純白紫茉莉的小巷，往前直走，到達盡頭再右轉，視線豁然開朗，港灣一覽無遺地展現眼前。

這個小漁港，我們以前常來。港灣內棲泊著大小不一的各式漁船，有的簇新閃亮、有的斑駁腐舊；有的正要出海，有的則剛歸航。

漁船與港灣恰似愛情型態的隱喻。彼時，我們並不知曉生活背後的艱辛，僅看見漁人古銅色的肌膚和爍爍其上的汗漬，還有溫柔神秘的海洋。

這些，都曾帶給我們許多想望。

6

芒花初醒的午后，我躺臥於樹蔭掩覆的草坪上，再次展讀妳的來信。樹葉稀疏，篩濾淡金色的秋陽，點點隨風晃動。周遭這般詳靜，彷彿能聞知日影遊移的聲息，令人思緒分外清明。

「你有沒有夢？」妳在信上問。

彼此，兩人正當熱戀，妳曾一再追問，然我總緊鎖雙眉，緘默不語，空茫的眼神遙遙落向遠方。

7

而今，我想問妳是否還記得？

多年前的歲暮隆冬，我們相約深入山巒，企圖探索未知的奧妙，不料竟然迷途。

朔風狂呼怒吼，撼動參天巨樹，枯藤落葉也隨之擺盪飛舞，一一化成索命般的鬼影。荒煙蔓草迷離，莫說前路難尋，即連歸途也已不復辨識。

沒想到日間柔緩可親的山脈，入夜竟成此等猙獰面貌，怎麼辦？

我緊擁著妳，在倫肌浹髓的寒意侵迫下，感覺彼此從未曾如此相依相惜；而妳一語不發地縮萎在我的懷裡，臉色鐵青，嘴唇發紫，不曉得究竟是怨還是倦？

8

每年仲夏，月橘花盛開時，既俗且艷的香氣便溢滿小鎮的每個角落。

尤其是入夜之後，月橘花香隨著輕風恣意張揚，幾番纏綿轉折後，非但襲人欲醉，而且令人無處遁逃。

這樣的季節，對妳的相思情意便如月橘花般。

9

一張淡藍的信箋，滿載著訴不盡的相思。

夜已經好深好深了，我卻仍無一點睡意。凌晨兩點，一杯濃茶、一包長壽香菸，還有那首感傷的樂曲，伴我度過這漫漫的長夜。

嫋嫋上升的煙霧總會令人易陷入一種神秘的氛圍裡。望著飄忽不定的煙霧，不禁使我想起人生的際遇、世事的變遷，以及那段心酸不已的記憶。

昔日歡聚的長廊已成一片觸目神傷的淒涼，而風已逝、人已杳，獨留我孤立在這季節之外。

10

我是一個落魄的舟子，只為了一程無岸之航，那原是無心的，不料舟已啟航，槳又於不經意中丟棄了，遂無奈地飄灑於水面上。

無岸之航，岸已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