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我親愛的學生，經過故宮路的欖仁胡同時，我知道你一定在裡面，蜷縮在陽光照射不到的陰暗的斗室中。我與C曾在你的門口停佇過將近一個鐘頭，始黯然離開。

L，你說不舒服是因為腸胃炎，腸胃炎是小事，吃點藥就好了。難治的是心，跟自己的心過不去，不用說醫生束手，我們也感無力。只是腸胃炎，你就要斷絕所有的訊問？你終究答應見我一面，拗不過我苦苦相求，哽咽相勸，你見到我眼中的淚，因為知道你正在受苦而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是因為天氣嗎？因為連日的陰雨，你疲困的身心再也不想振作起來，不吃不睡，不出門不上課，白晝如黑夜，黑夜卻難眠。短暫的晤面後，你又退回自己的洞內，不再出聲不再現身，形同蒸發。

C問我，下學期的課表如何？可以選老師的課嗎？我答不出來。系上新成立的課程委員會決定了某些老師的課是可有可無，系主任要抽籤決定哪些課可有哪些課可無，可有可無的課兩年開一次。經由抽籤，我已然得到許許多多可有可無的東西，冰箱保鮮盒、開罐器、電子計算機、浴室腳踏墊、沙拉盤、乾電池、醬菜、味精，我的儲藏室有一大堆可有可無的身外物。

L，貪嗔癡怨，原是自苦，老天爺的雨水總有下完的時候，烏雲密布不會歲歲年年，日子從來就會雨過天青的。我與C站在巷口看下班放學的人潮，看到一張張倦勤已極的面容，在黃昏的塵世中努力地露齒微笑，一個背書包的女孩抱著母親，而騎摩托車的年輕母親專注地看著前方的交通號誌。走到隧道口，學校的後門，不時有人過來打招呼。老師，你去故宮嗎？L，昨天我才去過故宮，去買一本畫冊，因為裡面有八大山人的作品。記得八大山人嗎？那個簽名似笑似哭，哭笑不得的朱耷，長著大耳的貴冑之後，一生卻是淒涼悲慘。

我們一起討論存在主義，上帝存不存在？L，上帝就算存在，祂也不能代替我們，我們存在，由我們自己證明。不要自苦，L，我們當與芸芸眾生同在。

三天兩頭，總會經過你的門口，早餐店的人對我已然熟識，微笑點頭。理光頭，赤著雙腳的老婦一如往常地在眼前踱步，背上的嬰兒正在熟睡，她小心地將傘往後面挪，雨水滴在她的腳尖上。C說，老婦前幾年就有些異常。L，你一定會說，人生沒有正常或異常，只有平常或非常之別。

L，非常的日子總要回到平常來。明天，我經過欖仁胡同時，希望你下樓到巷口吃燒餅油條，你會看到小葉欖仁又抽高了一些，像一層層嫩黃的傘要往天際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