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那長音,像日夏傍晚五點到六點,埋藏在林葉的蟬噪。再仔細聆聽,也幾乎似同一個音頻,有時間歇,竟致全然靜寂,隨後又綿細持續,到最後彷若融入了窗台街道的喧囂背景。
總是在高處。他獨自一人,手持著一截折光的器物,啣在口唇之間,雙頰鼓起,漲紅吹氣,青澀的髭鬚上冒出一點一點的汗珠,極薄的簧片在吹氣中像翅翼震動,一開始飛翔並不很長,拍拍幾下,發出微弱的聲響。
九月升上高中,他旋即加入了夢寐以求的樂隊。園遊會上,當聽完樂隊在大廳穿廊演奏後,逕行走向指揮的學長,表示,「我想學吹奏薩克斯風。」他被帶往練習的教室,在校園最邊緣一幢古老的禮堂建築二樓;他被分配到一個吹嘴,握在手掌心裡好像某種禽鳥的喙。帶他的學長指導著怎麼裝上簧片,管樂器分成銅管和木管,藉簧片發聲的都屬木管,他告訴他,以唇輕抵,留下空間送氣時讓薄翅震動。先試著發出聲音,最後說。
教室裡還未收起的譜架圍成圈,如無人的室內樂。一盒蓋一盒蓋緊掩的樂器,併排貯藏於通風的房間架上。但他只能緊緊地握住吹嘴,重複練習卻依然僅能發出的虛弱殘音,令他覺得自己像咿咿呀呀的嬰孩。
老禮堂的攀藤牆身與濃蔭尤加利與大路相隔。若沿外牆走過,遠遠就可聽見整棟建築的鳴響如巨大的風箱。其中有一道身影,沿著樓梯再往上走離開放學後挨擠滿室裡排練的學生,推開微鏽鐵門,來到樓頂小小的天台。往往只有他的天台籠罩於日間最後的薄光,他站立在矮牆圍邊,並不特意凝注著什麼的望向底下走過的人、入夜前壅塞起的路,高據林葉間的嘯鳴在那刻近在耳朵旁邊。那一段漫漫的下課時間,他一次又一次地,鼓漲起肺葉,對著微小的口隙吹送直到氣完夜臨,然後重頭再來。
他並不知道每一天陪伴著他的狀似雷同的鳴音,實則都是死去後替代占據的新蟬,如同他不會知道,許多年後,他所曾佇立的林葉密覆的所在,將被拆建為地下鐵的新站,古老的禮堂建築被切畫一半,葉墜落,風箱靜默。彼時他心裡所想的,唯有何時能夠將長音控制得更加穩當,才能早日裝上爍閃著金黃的薩克斯風,擺動著身體一如他所喜愛的爵士樂手。只有一人的天台已全然黑暗,那一年夏末轉秋的每個臨晚,十五歲的他如是啣著吹嘴練習的青澀的身影,在幽暗裡像電線桿高處棲停的燕鳥,許多事情還未曾發生,許多心事還未化作蟬蛻,他所有關心的,唯有口中薄翅般的簧片,震動綿長的長音,更長一點,再長一點,如此專心一意,好像生命只有一個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