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穿過林徑,便是湖。淺淺的岸沙上,遍長著挺直的草莖。午後日光烈豔,大地卻無倒影。
那是入夏以來最熱的一天。濟舟傳來訊息:要不要到華爾騰湖游水?薩默維爾往西北邊駕車約莫半小時,駛抵了康科特鎮。1845年,梭羅從出生的小鎮遷居近郊,在華爾騰湖畔,築建一幢小木屋;歷兩年兩個月,於此散步、沉思,凝望四季的湖水與林相,嘗試過一種簡樸隱逸的生活。
湖隱匿林中。深暗的薄荷色水面,投映著淡淡的雲。我們將野餐的帆布平鋪在林樹蔭涼處,卸下包包,閒散而坐,讓日陽照晒一時,任光在微溫的皮膚上圖畫著。來到北面的湖水,流淌成另一小小的灣,像忘了擦掉的淚。濟舟指向林路不遠,對我說,那就是梭羅曾造的木屋的角落。
近水的石頭磨圓,可以輕輕立足,水很清涼,濟舟身影在我前方先行隱沒,離岸游去。我輕輕划動著雙手,兩腳曳出水痕;隨波愈往湖心,光線無法穿透的底處,漸區分出愈冰的暗湧。遠離岸邊一段距離之後,世界只剩下一些些綠,和無限廣闊的藍。讓自己仰躺漂浮之時,令人不禁揣想起百年多前的哲學家,是否曾如此漂懸度日?
遷居查爾斯河畔的這一年,對你或也是一場懸浮而緩慢的告別。窗外將世界覆沒的雪,曾幾何時業已消融不見。你在房間裡、在深夜的圖書館,與世隔絕般地讀書、寫字、發獃,有時陷於內在的焦躁狂亂。這一年,濟舟是少數結識的朋友,他是你旁聽課上總活躍而機智發言的博士生。你記得在那次紀錄片《中國梵高》放映後,他問你要不要一起晚餐。你猶豫了會,說,好。此後,才慢慢熟稔了起來。
總是他找你吃飯,找你看電影,找你去這去那。你記得某日,他找你到家裡一起煮食。傍晚的陽光穿透廚房薄薄的簾幕。你在水槽洗米,他在砧板前按食譜切菜備料。小火墩煮肉塊。調醬。最後再盛入精緻的瓷盤之中。飯後,兩人沿著他住的社區散步,在初升的夜色中,聽他說他的生活。
我遂感覺那天午後是他刻意帶我造訪梭羅的湖濱。熱暑下,他連日身體不很舒適,游了一會,就回到岸上,翻看著書。而我慢緩地,游到了湖的對岸。在沙岸上稍作休息,讓碎波陣陣漫過足尖。而後再游返來時的湖岸。離開華爾騰湖,他又駕車帶我們繞到小鎮,直到臨晚我說,早點回家休息吧。
臨別時,我知道那或是我們在遠地的最後一面。但我沒說出,只是朝著他的車窗揮揮手。彷彿不特別告別,隔幾天就會再收到他的訊息,隨興問說要不要去這、去那。
這一年,我隨身帶了一本海子的詩集,擺在書桌上,逐字逐句默讀。我沒有和濟舟提及,去華爾騰湖的前晚,我才重讀到詩集中輕輕註記的小段,好年輕的海子臥軌自殺時,隨身帶的其中一本書,就是梭羅的《湖濱散記》。我沒有對他說,游水那天是7月3日,1845年的隔天4日,梭羅來到了華爾騰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