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玉昌 （元智大學中語系兼任助理教授）

無論熟不熟悉美國導演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的電影，只要用看畫展的心情，愉悅地欣賞每一秒鐘所呈現出來的畫面，就會是一種高質感的視覺享受，若是耳朵也能配合著影像流瀉出來的音聲節奏，那麼，這種享受立刻提升為一場華麗的視聽饗宴。

從作品《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The Grand Budapest Hotel）往前推移，安德森所採用的敘事結構，深受著法國新浪潮電影的牽引，故事人物多偏向頹廢、散漫，又帶著一股強勁領導特質的社會邊緣性格。因刻意減少隱晦及嚴肅的情境轉折，自然造就出技巧上更為突出的個人風采，尤其兼備了商業市場的氣息。

直白地說，把濃厚藝術成分摻入流行元素，一方面區隔好萊塢慣使的商業模式而保全藝術價值的延展性；另一方面顧及到普羅大眾喜愛的噱頭，這種調合，即便票房失利，憑著全球如潮的佳評光環，就足以讓好萊塢主流片商趨之若鶩，這就是安德森募資拍片左右逢源的本事。

東洋美學極致展現

新作品《犬之島》（Isle of Dogs），以一名男孩找回遭到流放的愛犬為主軸，反應古往今來權鬥者與集體被愚弄者的宿命，期許人們在認清現實中拿回救贖自我的良方。影片一開拍就吸引著無數關注者的目光，因為這次安德森涉入的格局別於以往，故事充滿了人類始終無法消彌的權力遊戲與時時上演的政治戲碼。

安德森巧妙地藉助兩個真實歷史場域，以狗和日本為藍本，運用架空手法暢談中心理念。被流放孤島的狗，無疑是取材自一九一○年發生在鄂圖曼帝國的真實事件，當時執政的青年土耳其黨人，藉口無法忍受君士坦丁堡內四處流竄的野狗，通令全城逮捕，裝船棄置於馬爾馬拉海的野兔島，任其相殘自滅。狗成為政治下犧牲的工具，方便統治者行嚴格管控之實。

由取材線索深入拓展，不難理解將背景設定在日本的原因，就地緣政治與歷史發展，《犬之島》之名似乎更符合日本的現實環境，於是安德森端出效仿黑澤明的編劇團隊，直切黑氏鉅細靡遺的敘事傳奇，同時向黑氏致敬，在視覺營造上，講究濃醇的美術效果，不論布景、道具、木偶、服裝無一不是東洋美學的極致展現。

當安德森遇見了日本，強強融合下，形成了電影藝術應用古典前緣與後現代肌理所組合而成的四大構面：

一、從政治幻想看影射歷史的脈絡，小林家族的世襲政治，君主、國王、首領、公爵、老闆五隻狗的名字恰恰吻合《華族令》中所區分的階級制度。男孩命令首領叼回樹枝，為牠強行戴上對話器，象徵著封建與威權。垃圾島暗指集中營，研發新藥勾勒活體實驗，滅絕狗隻行動隱喻軍國主義的侵略，學生運動則是推倒政權的常用手段，最明顯的莫過於男孩駕機墜落垃圾島時升起的那片「蘑菇雲」，二戰美軍丟在廣島的原子彈，代號不就是「小男孩」（little boy）。

二、由視聽場域觀美術音樂的鋪陳，浮世繪大師葛飾北齋與歌川廣重畫筆下的自然行旅、動物花卉、歌舞藝伎等圖像，在這裡仿真地復刻為動畫版。垃圾島與巨崎市兩個虛擬舞台的暗冷色調，前者鬱灰蒼白一派戰後荒頹的樣貌，後者林立略俏的現代高樓，完美仿參「代謝派」建築大師丹下健三，以建築回顧日本新陳代謝、重組再生並向世界發聲的那段歷史。太鼓與芴拍子貫穿全片，氣氛醞釀達到極致，這些似曾相識的配樂，歸根結底要感謝黑澤明為電影藝術留下的寶貴資產。

光影渲染正反角色

三、依表現技巧看精緻創作的風格，鏡頭畫面的對稱，講究俯拍時的排列藝術（Knolling），教室、病房、講堂、垃圾島的設計掌握封閉構圖的原則，光和影適度渲染出柔和的正派角色及陰森的反派人物，整體的大膽用色形成視覺基調的統一。廣角、橫移、推軌、升降等交錯運用的推拉搖移鏡頭，有效集中視覺，避免掉視覺疲勞，種種辨識度極強的風格，正是安德森作品裡的美學特徵。

四、自場面調度見文本特質的應用，擁有簡約的人物場面調度，降低角色的誇飾表情與動作，在急速對話上，少有語調變化卻充滿著跳躍性思維，對話採取「狗」的視角，部分人類語言不作翻譯，刻意製造這種敘事障礙，是藉由不信任人群的疏離感，回到人性本質去面對問題。文本段落以文學章節分割場景時空，有強化敘事節奏的作用，也有舒緩情緒的效果。綜觀全片，應用後現代平行式零碎的敘事方法，雖擺脫掉傳統線性式縱向敘述的框架，但也因細節連貫不盡完善而顯得凌亂，其瑕疵出在陣仗過大而難以面面俱到。

回到影片核心，如果說黑澤明的《七武士》是幫農民打天下的悲劇英雄，那麼安德森的「犬武士」不也是落個聽命於人類的結局，小林市長捐腎行為與多處悲憫的表情，證明他只是個被抬轎的魁儡，真正的「影武者」是管家，而最後看似獲勝的男孩，他的性格已為下個政治風暴預埋了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