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玉蕙

前年，原訂去馬祖南竿的演講，因為颱風順延的關係，又在北竿中山國中多安排了一場；原訂飛往南竿的班機，也臨時轉往北竿落地。同行的外子好興奮，因為久聞芹壁的風光無限，可以順理成章找到機會觀光順便寫生；沒料到的是，在此意外地短暫結了一門親。

那天，天氣意外的晴和。演講安排在午後，難得來了一趟馬祖，主辦單位希望讓我多看看當地的風情。除了趕上中山國中的校慶﹔在北竿塘岐村，還參與了非常特別的「圓夢計畫」。當地的教育局費盡心思，邀請七旬以上的老人一起拍婚紗，一圓當年戰地貧困艱苦而未能穿禮服、走紅毯的夢想。

喜氣洋洋的日子，聽說這些老阿嬤早上六點半就啟程，開始全天候的工作。女兒、媳婦帶著媽媽、婆婆來挑婚紗、化妝、梳頭做臉。大約八、九點發車，每一位老人家都配備一台轎車、司機、義工與攝影師，陪她們到島上各自喜歡的景點拍攝婚紗照。

村裡還幫阿公、阿嬤們安排了一場集體婚禮，放鞭炮、走紅毯、灑花、小花童領路、掀頭紗的儀式一樣都沒少。各自的家人都從四面八方回來團聚慶賀，最高壽的九十三歲阿嬤，沒了阿公，還由劉縣長攙扶入場，場面溫馨感人。

聽說這活動已經辦了兩、三年了，真的好特別。不知怎的，當天，我的眼淚控制不住地從頭流到尾。廣播器裡娓娓介紹著：闔家從台灣及離島各處奔回的，我看見她們一整個家族舉手歡呼，感動得流淚﹔孤身踽踽獨行的，我感同身受地感傷落淚﹔小孫子、孫女陪著靦腆走紅毯的，我也興奮地流淚拍紅了手﹔老伴艱難舉步相伴的，我看了更是涕泗縱橫﹔縣長親切挽著老阿嬤走長長的紅毯進禮堂，我也哭個沒完……全場看來就我最入戲，真是滿失態的。

其中一位阿嬤，單獨由南竿前來。聽說這位阿嬤年紀小小就由北竿嫁去南竿；年輕時曾跟夫婿到台灣謀生。日子過得很是不堪，經濟窘困不說，還飽受丈夫暴力之苦。如今，丈夫過世，沒有一男半女的她獨居南竿。雖沒了家人、親友陪伴，但在社福單位的協助下，晚年反倒過得優游自在。

她在社工的遊說、邀請下，也加入「圓夢計畫」。重回故土的她心情激動，一早跟車往娘家的路上驅馳，放眼看去，都已非昔日光景。她敘往事，想今日，一路淚眼婆娑，哭得好傷心。我聽了，也跟著掉了一缸子的眼淚。

鞭炮聲響起，一個個老新娘、新郎，在家人簇擁下幸福地笑著走紅毯，獨獨這位寂寞的老婦張著茫然的雙眼跟隨在隊伍後頭踽踽獨行。當節目進行到在布置得美美的禮堂入口氣球花架前與家人合影時，每家幾乎都兒孫環繞，好不熱鬧。只有這位阿嬤看起來好張惶、好孤單。教育局的桂惠科長說起，眼眶都紅了。我靈機一動，拉著外子、科長趕緊小跑步趨前，權充溫暖的家人，跟捧著紅花卻一臉哀傷的阿嬤合照了一張團圓照。至今想起，猶然記得那位傷心的老阿嬤紅著眼卻對我們展露出的短暫笑容，啊！我們不小心在北竿結了一門親。

回到台灣，兩位小孫女看到那一張張氣球花架下阿公、阿嬤簇擁著的合照，好興奮。我問小孫女，這些新娘跟一般她常看到的新娘有什麼不一樣﹖小孫女很快回說：「這些新娘都比較老。」大孫女問我：「為什麼有這麼多老人一起當新娘？」我跟她們概述了馬祖的歷史，然後解釋：「因為他們年輕的時候，都很窮，結婚時，沒有錢穿漂亮的新娘禮服，可能也沒錢拍照片。現在年紀大了，有了溫暖的家庭，也想像公主一樣，穿白紗禮服，照個漂漂亮亮的相片，並接受大家的祝福。」

小朋友似懂非懂的，當電腦上出現我們和這位老新娘的合照時，小孫女指著新娘問我：「這是誰﹖為什麼看起來哭哭的樣子？」我說這是阿公、阿嬤在馬祖旅行時遇到的老阿嬤。於是，我跟她們說起這位老阿嬤的故事：如何少小離家老大回；為何臉上缺乏其他新娘一樣的笑容；還有她如今怎樣獨自寂寞的過活。兩位小孫女皺著眉頭，臉上露出悲憫的表情。

最後，我問她們：「聽完這個故事，妳們有什麼想法﹖」大孫女說：「我覺得我們好幸福，我們有阿嬤、阿公、姑姑、爸拔、媽嘛、外婆、舅舅……她一個人住好可憐。」小孫女也把她所認識的親戚都複習了一遍，慶幸自己不必獨居。我沒忘機會教育，問她們：「妳覺得辦這個活動好不好﹖」「很好啊！老人就需要幫助，如果是年輕人就不用幫助。」阿嬤進一步要求她說得更清楚一些，她說：「年輕人不需要幫忙，想幹什麼，自己去做就可以了；老人不一樣，他們就需要年輕人幫忙才行。」

小孫女年紀小，還沒辦法體會生活的艱難，但慶幸她們已經看見了自己的幸福。我們期待她們能開始環顧周遭的環境，進而培養出悲天憫人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