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房門敞開,小小的廊道看去有一扇窗。早晨是早晨的光落在屋前的街道,成排的斜屋頂,不很遠的半坡,冬枝枯索地像壓在頁間的書籤。弓弦般的電線上低迴著雀鳥唧唧的鳴音。若前夜有雪,則窗景塗抹上一色,鏟雪車在道路留下了溼濘的筆觸。如果是暮色的憂鬱,如果濃霧繚繞,像流動的畫。
室友M抱著一堆畫具從廊道探頭幾次問「要不要來畫畫」之後,我擱下手邊的書說好啊,「但要畫什麼呢?上次碰畫筆彷彿是學校美術課了。」那周冬季課程M參加一堂藝術工作坊,傍晚回到家,即將當天完成的圖紙鋪放在客廳桌上。朵朵的花,構成如幾何的圖形,綻放的葉瓣一圈圈漣漪般環繞擴散。廓線間有指尖抹開的淡薄光暈。「這是媽媽教我的哦。」「就隨意畫出你心裡浮現的畫面。」
兩張圖紙平鋪在地。盒裡的鉛筆、粉筆、著色筆滾落滿地毯。我伏身在空白的世界之前,自記憶中曳出了長長的線條。
國中的年歲,我曾與班上一位同樣愛畫畫的同學,詢問美術老師能否課餘教我們素描。那年每當午間鐘響,所有人側臉趴睡在桌面,我們會穿過靜謐亦如午睡的校園,來到角落那幢大樓裡的課室。
印象的畫室窗明几淨,長桌總已擺放著各式石膏靜物,球體、柱體、椎體,蘋果和水梨,或維納斯半身像;老師陪著我們,從結構比例的練習,到明暗光影,有時臨摹彼此的臉,有時勾勒自己的手。那時深深塗抹的炭跡,往後的歲月都到了哪裡?不知道。那時彷徨的青春曾否因反覆的描摹,而輪廓清晰?我唯獨確知的是,畫畫的時候,我全心全意快樂。
唯留下一本剪貼冊。某次,老師送給我們她自製的畫冊,翻頁盡是版畫般黑白的線條。仔細看,那狀似幾何的圖形有些實是蜂群,有些蜂蛻變成鳥,鳥像魚,是魚嗎還是池面的葉子。「這是我最喜歡的插畫家,他善用空間的錯視,創造出一個一個奇詭的世界。」我看著那些在建築間對倒歪斜的樓梯,士兵們行走彷若迴升無盡的台階,或畫家那一對最知名的手,拾筆素描的手,在平面與立體的邊緣,描畫彼此衣袖的輪廓。
他也著迷於鏡面或晶體,經過其中折射令人迷惑的宇宙。老師邊介紹、一邊寫下藝術家的名字:M.C. Escher。
稍微回溫至冰點上的二月,潮溼的水氣卻落成多日霏霏的細雨。列車停站在波士頓美術館前,整幢巍峨的建築,仍隱現於濛濛的雨霧。廣場草坪上村上隆的太陽花,眼眶的淚滴更寂寞了。周日的午後,我帶假期前來的戀人專程來看那以「無窮的維度」為名的M.C. Escher特展。剪貼冊裡曾經銘記的畫作此刻在展廳四周將我們環繞,回憶像綿延的田園,有一瞬,幻化成振翅的蜂群。
後來,我站在那幅〈手上的反射球體〉前許久,朝向畫紙中手托的球體,對視著其中弧狀反射的畫家的眼睛。在藏書環繞的房間,男人西裝筆挺、面頰瘦削、落腮鬍蓄長成嚴肅的線條、目光直視如炬;那是畫家少有的自畫像,卻將自己藏匿球中世界,抑或是,將觀者永隔於世界的外邊?
曳長的線條是夜裡的查爾斯河。塗塗畫畫的時候,想起了前些日子所寫的〈左岸〉。我在河岸畫上了樹林和高樓,在一側描繪出橋墩與鐵道。一節一節車廂穿越,有些成為銀河,有些成為月光。「這是薩默維爾,這是燈塔街。」我對M指指那裡、這裡地解釋。
那晚我將畫好的畫立在牆櫃邊緣。睡前看去,恍然像懸掛牆上的小窗。而穿過了無窮的窗,一條銀河的鐵道將載我至外邊靜靜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