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紛飛時節，乍然聽見的不是響雷，但有比雷響更讓人心驚的信息，甫進家門，母親便告知四姑姑自殺去世了。

我呆愣在門口幾秒鐘，一臉木然的回過神後，探問事情經過。今日白天，四姑姑趁著四姑丈外出買午餐時，跑到自家陽台上，利用曬衣竿上吊自殺。又是憂鬱症害人，我在心底如此喃喃自語，感傷隨之湧出。

四姑姑兩年前因為猛爆型C型肝炎，一度嚴重到要換肝，後來肝保住了，經過治療，健康慢慢恢復。可是經過不久，又傳來她罹患憂鬱症，用藥帶來的痛苦副作用，讓昔日那個總是光鮮亮麗的四姑姑，魂魄好像飛散了，整個人變得如黯然朽木，擱在人間最濕冷的角落，獨飲著荒無寂寞。即使有幼孫的歡笑圍繞身邊，即使有四姑丈不離不棄的悉心看護著，但四姑姑真的意志消沉下去了。

四姑姑嫁給從商的四姑丈，優渥的經濟環境，讓她以夫為貴，生活享受也可以奢華一點。我的五個姑姑中，就屬四姑姑最會打扮，有時甚至珠光寶氣攝人，以前親戚聚會中，只要有四姑姑在，她就像一顆發光的鑽石，連嗓子也亮了起來。雖然四姑姑生活很高檔，但她沒有為富不仁，心地善良，坦誠直率的性格，對不公不義的事向來直言不諱，也不管對方什麼來頭，或是不是她的長輩，她身上的尖刺一旦隨語言發出，任誰也對抗不了。她對晚輩的教養，也是嚴謹出名，規矩頗多，不僅自家小孩企圖塑造成高貴的紳士淑女，連帶希望管教我們所有親戚的兒女，因此童年時，老實說我們這些孩子都挺怕四姑姑。

我開始覺得不怕四姑姑，是我十八歲時父親去世那年。幾次看見四姑姑哭倒在棺木旁，看見她為我們家失去支柱的未來擔憂的模樣，看見她奔走處理敬愛的二哥喪禮的認真，我才感受到四姑姑溫熱的生命熱力，如玉握在手裡久了徐徐釋放溫度，不再華貴不可近。

父親生前每周末幾乎都會騎著腳踏車，到只有十分鐘路程的四姑姑家，和四姑丈喝點小酒，閒聊一下午或晚上，再拎一堆四姑姑做的料理回家，印象中，我很喜歡吃那包著碎肉、鮮蝦的餡，還有濃郁韭香的春捲。

萬萬沒想到，今年春節跟著其他幾位姑姑一起來家中的四姑姑，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了。表面上沉浸在節慶的歡愉中，端陳著倦容的四姑姑在眾人的談話中，聲音不像昔日宏亮，話也少，那一身紫衣，好像彩虹即將失去的一個色彩，讓四姑姑不時像飄蕩在空氣中不見了。

在春節前，其實母親去看過四姑姑，因為聽聞她和表哥母子間有些磨擦，憂鬱加重，又不願用藥，還說過要死也要死在家裡一類的話。母親回來轉述，我只有一陣欷噓，遺憾自己好像什麼忙也幫不上。

四姑姑春節來家裡些時後，她問起我的近況，我告知正在準備博士班的考試，她淡淡地對我說：「你一定要實現你爸爸的願望。」我可以勤奮努力實現父親生前期許我們讀書成材的願望，但四姑姑，誰來實現妳的願望呢？

即使病重，卻仍好強，真讓人想起《紅樓夢》裡的王熙鳳，玉體違和了卻還逞能，下人問：「身上覺怎麼樣？」王熙鳳就動了氣，反說是下人咒她病了。原來，所有光彩逼人的強勢背後，還是有著脆弱無助又羞於求人的心，挨等著，把病拖久，把心磨累了。

我的五個姑姑名字都是依秀字輩排名，祖父祖母再用春花秋月其中的春、月賜給三姑姑和四姑姑。這一回連在醫院工作的女兒、女婿也救不回一條命，四姑姑離世遠去這一天，夜空無星無月，安安靜靜。

面對漫漫無際的黑夜長空，我很想問，姑姑，妳有什麼願望？誰來實現妳的願望呢？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