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葉含氤
文/葉含氤
一堵牆,隔成一個「界」,一個區別我與他者的「界」。似是在茶道裡,以扇為界,主與客,客與客之間,以有形喻無形。
京都龍安寺石庭正前方有一堵牆,用黃土夯成,雖斑駁卻結實有層次,牆頂青烏色木簷,覆住牆垣。垣外花樹蔚茂,芳草蔓蔓,碧湖中紅蓮雖謝,而柿樹卻結果纍纍,有鳥歡快啄食。黃牆內,一方枯山水,以白沙為水,以青石為山。牆不高,恰似人站在方丈處的高度再矮一些,卻正好區隔了裡外。
牆內許多旅人來回用手指著,口中喃喃:「1、2、3……」。
人們站立或坐著凝視寬約二十五公尺、深度約十公尺的石庭。這個空間其實不大,但正如書上所說,不論人站在何處,皆無法一眼望盡庭中的十五顆石。人在每一個定點,總以為放眼望去即是全貌,其實皆是盲觀。
這一小小空間如此,更遑論是牆外的那片大千世界。
《六祖壇經》言:「於外著境,妄念浮雲覆蓋,自性不能明。」正當人們細數著石頭時,也陷入了妄念之中,執著於形體的樣式,形體的質地、形體的數量,那一心一意,想從眼見為憑的實像中,探尋著諦旨,卻不知那只是自以為是的真理。
此庭埋伏著一意:現象界的虛幻。
正當我思想行走到此時,彷彿也照見自己的闇昧無明。
我想起纏懸於心的諸多世情。
此庭彷彿遺世獨立的天地。我在這裡看見許多雲,雲是白的,遠望而去彷彿落在牆緣邊角,有些被牆外綠樹遮蔽,但穹頂藍麗如海。風靜而涼,秋陽燦燦扎人雙眼。還有味道,鼻腔裡有土壤白沙木地板的微微氣味交錯,而光線中飛旋著細塵,由上而下灰灰點點,似是塵埃待落定。
落定的塵埃終有各自歸處,我素日縈心人情,糾葛愛憎,牽懷聚散,悵惘歲月駸駸,哀嘆壯志未酬,是否終不過是憂煩自尋?
這何嘗不是《壇經》中的「妄忘浮雲覆蓋」?也是我的「界」,我的耽溺自陷,我的痴騃幻心,我的狂放自縛。在荒煙衰草之間,惚兮恍兮;在關隘巷窄之中,躑兮躅兮;在悲喜交會之處,哀兮笑兮;在萬千風雨迎面撲來之際,趔兮趄兮。
據載,弘一大師示寂前不久,曾與友人一同到浙江溫州雁蕩山,上山時弘一大師佇足遠望山色蒼茫,友人問:「想什麼呢?」師答:「家事,人間事。」
塵寰障翳,亙古如斯。
京都禪寺或書院茶室常見有掛軸或匾額,書:「日日好日」。它並不是日日皆好的意思,而是所有在「今日」發生的事情,哪怕或幸或蹇,或榮或悴,或鈞天廣樂的慶典,或悲慟摧割的生離死別,所有在今日與己身狹道相逢的事事物物,都是麗水邊飛濺而起的珍珠。
正如此刻,我在牆內逢遇己身嗔痴罣礙,雖分不清何者為現象界的真實?何者為無實心念的幻象?但石庭白沙如滄浪清水,既能洗纓洒足,想必也能濯心。這難道不也是令人跫然心喜的好時好日?
石庭是主,我是牆外走來的客,是闖入伽藍禪剎的庸夫,是不為修德成佛,在人間潮汐裡逐浪的俗子,是在黃土牆內窺見熹微玄妙的鄙俚之人。此庭不費一辭一言,遍說形上與形下,用的全是寫意的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