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忠良
他的譯筆有口皆碑,他翻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與王爾德的《不可兒戲》便為一例。中翻英也非常的道地,他的〈鄉愁〉有多個翻譯版本,拿來與他自譯的一對照便知,以學貫中西來形容他,毫不誇大。
我是山東流亡學生,一九四九年七月十三日在澎湖被強迫編入軍隊後,心情落到低潮,幾乎到了要自殺的地步。幸虧結識了一群寫詩的朋友,跟在他們屁股後面模仿,並有一首〈月夜〉的詩發表,自此好像有了活下去的憑藉。數年後,被調回本島,見到了余光中教授之詩集《舟子的悲歌》,如獲至寶。
一九七九年初,我自美返國,在成大外文系任教,每年七月大學聯招考過後,常被徵召去台大閱卷。余光中教授也身列其中,擔任複審委員,開始時,他尚無試卷可複審,故也拿一兩袋試卷,看看該年度學生的英文程度,閱卷疲憊了,就起身喝杯茶,歇歇眼睛。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不期而遇,除與他寒暄外,並背了他的兩首詩〈老牛〉及〈算命瞎子〉,他非常驚訝的說:「那是我早期的作品,你怎麼有這麼好的記憶!」
如此,就開始了與余光中教授之交往。所謂交往並不正確,應該是神交而已。因為都在大學裡教書,很忙。他的作品多發表在聯合報副刊上,每次讀到他的作品就剪下,供日後再賞析。參加英美文學會議,只要有他在現場,會議就顯得熱鬧又充實,只見他徐徐地評論或者徐徐地補充,透過眼鏡,發出智慧的光輝,時常接著他人的語尾,轉折成令人莞爾的幽默。有次,現任中研院王德威院士介紹他,稱其為巨人。我在會前,會後或會議空隙間,總會趨前向他致意。
約在一九八○年代後期,我擔任成大訓導長時,學生社團請他來校演講,偌大的一個成功廳座無虛席,用滿坑滿谷來形容絕不為過。我向他握手致意後,坐在聽眾席上聆聽他的演講。就記憶所及,那天他所講的內容是:詩的內化,及詩的音樂性。他說詩人可以擷取萬物之精華,予以內化,所謂內化,就是把看到的東西或者讀到的東西,有所感應時,轉化成自己的東西,並賦予新的意義,也列舉了許多首他的詩佐證。
他也強調詩應有音樂的節奏感,這樣朗誦起來方有味道。他的詩作〈蓮的聯想〉內就有好多如是的句子,如:「伴一朵蓮/守小千世界,守住神祕/是以東方甚遠,東方甚近/心中有神/則蓮合為座,蓮疊如台/諾,葉何田田,蓮何翩翩。」他用白居易之〈琵琶行〉來說明音樂在詩中之美妙,「大絃嘈嘈如急雨,小絃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玉盤是荷葉,大珠小珠是雨,嘈嘈切切是琵琶聲。那位半遮面的琵琶女,在白居易的筆下被描繪得栩栩如生,不僅彈出來雨打荷葉的天籟之音,也彈出來她內心的世界。那天,余教授先講白居易之〈琵琶行〉後又朗誦他的〈蓮的聯想〉,獲得了最熱烈的掌聲。
一九八五學年度,中山大學的外國語文系成立了碩士班,我的學生中有多位考上了該班。其中有幾位請余光中做他們的指導教授,他們到了論文口試時,就推荐我為口試委員。幾次與他接觸後,真正體會到他對英美文學之博大精深,不但把學生的論文修改得盡善盡美,也對詰屈聱牙的人名地名之發音弄得一清二楚。有次,一位口試委員把拜倫的一個作品之發音搞錯了,他在會上立刻指正。
他的譯筆有口皆碑,他翻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與王爾德的《不可兒戲》便為一例。中翻英也非常的道地,他的〈鄉愁〉有多個翻譯版本,拿來與他自譯的一對照便知,以學貫中西來形容他,毫不誇大。他認為翻譯是文化的旅行,而旅行是文化的翻譯。翻譯不是雕蟲小技,是門藝術,是天才的代言人。他曾說,等他老了,江郎才盡了,就來從事翻譯。
在他擔任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任內,頗思在校際整合方面略盡棉薄,也就是利用中山與成大外國語文學系之人才,提高南部的英美文學研究風氣。其時我正代理成大文學院院長,他的登高一呼,我立刻響應。我們先在中山大學舉辨研討會,後擇期在成大文學院舉辦。猶記得那時我剛自美國徵才回來,立刻派出兩位美籍教授,狄甘瑞及梅百傳出席發表論文,也藉機摸摸他們的實力。
我們一行十餘人到了中山大學,由余光中院長,外文系系主任黃碧端接待。研討會進行得十分順利,一位蘇姓教授帶頭發問,帶來了另一波高潮。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西子灣為南部的景點之一,中山大學剛好傍灣而建,我們站在高處鳥瞰,美景入目,真是一大樂事。在成大舉辦的那場文學研討會,中山大學究由何人提出論文,因事隔久遠,不復記憶,只記得校園內到處都是余光中領軍的海報,那一次研討會出席的人數特別踴躍。
我最後見到余光中教授的地點是逢甲大學,時間大概在一九九七至一九九八年間。那時我正代理成大教育研究所所長,被教育部徵召去評鑑逢甲大學所設置的中小學教育學程。我們一行十二人,由前教育部次長施金池領隊。評鑑過後,巧遇朱炎小學弟。他也是山東流亡學生,因為年紀太小,逃過被強迫當兵的劫難。他先讀澎湖防衛司令部所附設之馬公小學,後讀員林實驗中學,勤學苦讀,考進台大外文系,畢業留校做助教,然後一路做到文學院院長,退休後又被聘為逢甲大學副校長。他請余光中來校演講,正為安排宴請他的陪客名單傷腦筋,他說:「大好了,今晚我請老哥作陪客,喝酒,並大快朵頤一番。」席間余光中教授講話很少,小酌一杯後,就低著頭,撿自己喜愛的食物吃。我體會到他不喜歡idle chat(閒扯),不講話則已,要講話則應有意義。
中山大學給了余光中教授一個封號──鎮校之寶,他的作品將永傳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