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芳婷
紀蔚然的筆法冷峻犀利,作品風格以對語言結構的分析與對社會現況的批判著稱,而《夜夜夜麻》正體現他對於九○年代台灣社會的深度反思。
經歷了八○年代社會運動的狂飆洗禮,以及九○年代初期一眾實驗小劇團紛紛成立,台灣的傳統戲曲表演與當代劇場產業,終於進入了底蘊成熟且方法前衛的時代。九○年代後期,台灣經濟呈現相對穩定狀態,而兩岸之間仍舊敏感多疑的政治關係,則在社會各個面向持續滲透發酵,深深影響島上藝術與文化工作者的創作心靈。有關國族意識、文化焦慮與族群認同等議題,不斷在戲曲、話劇、電影、文學與(次)流行文化中翻鍋快炒,然而當中許多盤根錯節的命題與提問,卻像一缸堵住的舊冷水,難以疏解。
一九九七這一年的春天,白曉燕命案爆發,染紅了各大報章雜誌,震驚了全台灣人民的心。秋天來臨時,許多民眾在〈我的未來不是夢〉高亢悠揚的歌聲中,哀悼張雨生突如其來的逝去。同時「力拔山河」活動發生的斷臂慘劇,透過電視媒體的轉播,更讓台灣社會充滿駭怖。政治情勢的緊繃、文化認同的恐慌與社會事件的頻仍,使得整個台灣沉浸在一個不穩定、不安全與不平靜的灰色氛圍中。正是在這樣的色調中,出現了創作社如此質量等高的戲劇團體。
創作社成立之初,即帶有濃厚的社會批判意識。其英文名稱Creative Society,更點出劇團意欲將藝術美學中的創造力與社會接軌的核心價值。既是對台灣社會有著寫實的人文關懷,創作社素來以本土劇本為基本原則,成立之二十年來已經推出三十種以上在地原創製作。其創團首演《夜夜夜麻》(一九九七),由紀蔚然編劇、黎煥雄導演,並含括王孟超、黃諾行、劉亮佐等數位至今仍相當活躍的劇場工作者。紀蔚然的筆法冷峻犀利,作品風格以對語言結構的分析與對社會現況的批判著稱,而《夜夜夜麻》正體現他對於九○年代台灣社會的深度反思。
劇中四個曾是大學同窗的中年男子,以打麻將為由聚首,念叨抱怨著青春夢想的消逝幻滅與現今生活的索然無味。以台式舊公寓客廳為場景的舞台設定,有如聚焦在一個平凡至極、隨意揀選的社會角落,暗喻整個島上惶惶不安的集體意象。角色台詞滿載髒話的特性,不僅揭示當代語言的竭盡掏空,更點出人際交流的緊繃疏離。在幻滅與失落的九○年代末期,似乎最後只剩下痲痹與麻醉。
這齣戲在推出之際,曾以其特殊的國罵風格震撼了文壇,在震撼過後,紀蔚然以其一系列創作,逐步形構其語言屬性與戲劇美學,在台灣劇場史當中畫下極為精采與重要的紀錄。
創作社至今仍演出不輟,製作能量持續攀高,更培育不少新生代創作好手。在紀蔚然、周慧玲、魏瑛娟、黎煥雄,符宏征、王嘉明、劉守曜、傅裕惠、呂柏伸、徐堰鈴等資深世代而後,更出現了楊景翔、馮勃棣、詹傑、吳瑾蓉等幾位技法純熟、格局弘大的後浪晚生,不僅延續了台灣戲劇系譜的多元化發展,更屢屢突破戲劇市場的紀錄,一再擴大表演藝術的產業生態。近年來,性別酷兒、愛滋病、宗教、文學改編、鄉土歷史、數位賽伯格等各種議題一字排開,清楚可見創作社在社會批判上持續進化與更新的潛力。
在台灣當代戲劇的發展歷史上,創作社絕對是功不可沒的重要推手,而滿溢愁思與幻滅的九○年代後期,或許正是激起其改革鬥志的源頭。一九九七年觸目驚心的社會事件雖然漸漸褪色消音,然而當時已存在的政治鬥爭、族群撕裂與文化焦慮,至今不僅未能解決,反而在消費導向的數位時代更顯荒謬與誇張。在這樣的時代中,我們期待著創作社以及更多戲劇好手,持續參與辯論與對話,讓混亂鬧騰的海島舞台上,仍保有前衛與批判並存的洪亮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