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伯軒
很久沒有聽見媽媽哼歌了。
家裡第一個哼歌的應該是阿公。小時家裡客廳擺了一台伴唱機,那個時候的阿公還算年輕,常常梳著規規矩矩的油頭,搭配西裝長褲,就算是在家裡穿著內衣,衣服下襬一定老老實實地紮進去。阿公並不是很多故事書中描述的那種和藹慈祥的人,他看起來就有一股威嚴,不過阿公很愛家,喝酒在家,唱歌也在家,他有時候將麥克風拿給我,我會興奮地「喂—喂—」聽著伴唱機的回聲四處迴繞,有趣極了,但阿公很討厭我吵鬧,說這樣很「破格」,然後他就又繼續咿咿哼哼唱起我聽不懂得日本歌。
媽媽就不一樣了,房間有一台錄影帶播放機。二十多年前,巷口有一家影視出租店,爸爸常常會租一些影帶回來看。但媽媽不看影帶,她看「花」系列連續劇。據說,當年我早產,媽媽給我取的名字,就是電視連續劇的男主角的名字。入戲到這樣的程度,這點我倒是「徵到她」。
大概我國小二年級的時候吧,媽媽總在麵攤收拾完後,回到房間裡看九點檔,我便坐在床上陪她一起看,她老是喊我坐後面一點,怕我近視,她自己卻是緊挨著電視瞧。電視上在演些什麼我並不是很清晰,只是唧唧呱呱問這問那,有時候媽媽被問煩了,就會回過頭瞪我,然後跟阿公一樣罵「破格」。
其實滿模糊的,當時陪看了這麼多的「花」系列連續劇,卻像是磁軌損壞的影帶滿布線條、跳躍不清。唯一記得女主角王淑娟坐輪椅(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電動輪椅,讓當時的我感到很先進)在醫院陰暗的走道上不小心跌跤翻覆的一幕,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坐輪椅、會摔倒……「怎麼了?」媽媽忽然喊了我一聲,「怎麼哭了?」原來我哭了。
「是不是覺得她很可憐?」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哭,我也不知道她可不可憐,但是我輕輕點點頭,媽媽笑了。
隔天中午放學回家,麵攤的客人很多,我看到媽媽喜孜孜地到處在跟客人炫耀:「平常我這個兒子看電視都很吵,昨天我就想說他怎麼這麼安靜,原來是他竟然在哭呢!」麵攤裡一位大嬸聽了一把抱住我,然後開心地說:「唉唷,這個是心軟的囝仔……」害我好難為情。
偶爾周末收攤完,媽媽會帶我去逛夜市。媽總是節省,除了吃點小吃,不常買東西。有一次她向我吐露,開麵攤很累,可是每次來夜市看這裡這麼熱鬧,就覺得又有動力繼續做下去。我們當時走到賣伴唱帶的攤販前,難得媽媽停下來,瞄了幾眼,立即拿了一卷伴唱帶結帳。這麼篤定明快,想必媽媽一定很喜歡。
回家迫不及待一試,竟然不能看,試了好幾次,推進去又退出來,雖然當時年紀小,我可以感覺到媽媽的失望。因為我也常吵著買任天堂的帶子,有時候回到家放上去玩,不好玩、不會玩,還會忍不住鬧脾氣。
隔天媽媽又立刻帶我回到原攤位重換一卷新的,但回家一試,依舊只有聲音沒有畫面。媽媽鼓著腮幫子後嘆了一口氣,我想會不會是機器太老舊了,就這裡按一按、那裡敲一敲,沒想到畫面就居然就跳了出來,在湛藍的天空底下一列長長的火車即將駛入月台。我看見螢幕上彈出字幕:「車站 演唱:張秀卿」。
火車已經到車站,阮的心頭漸漸重,看人歡喜來接親人,阮是傷心來相送……
那時候的我根本沒有搭過火車,我對火車的印象只停留在卡通裡面噗噗噗還冒著煙的那種。我知道阿公是在台鐵當剪票員,更模糊的印象是阿嬤曾帶我去車站看過阿公在閘口剪票。車站實在太大,我的眼睛根本裝不下,我能記住的只有媽媽非常開心在房間裡深情投入哼歌的模樣,她一定很喜歡這首歌。
可是媽媽後來為何不再哼歌,又是何時不再看九點檔了呢?我的記憶中,竟沒有一點線索。
阿公從台鐵退休時,領到一個小小的紀念獎座,上面也有一輛從遠方駛來的火車。同一年他因為骨刺壓迫神經而癱瘓,接下來近二十年幾乎就在床上躺著,生活難以自理,得仰賴媽媽的照顧。而早在阿公過世的半年前,爸爸也因病在睡夢中離開我們。
麵攤還開著,那些會把我一把抱進懷裡的客人都老去了,媽媽也很少逛夜市了,開麵攤很累啊,因此,每天收攤後只是累到躺著睡了。
送走爸爸,送走阿公,這一切的相送都太急又太快,像極了火車飛快的駛離,再要回頭時,窗外的記憶已被拉扯成伴唱帶壞軌後曲折的色條,兀自扭動。只是那跳動中,彷彿有一位心軟的孩子,伸出稚嫩的手指,敲敲按按,想為媽媽喜歡的事物,留下一個比較清晰的風景,然後就能聽見媽媽深情款款地哼唱:
火車已經過車站,阮的目眶已經紅,車窗內心愛的人,只有期待夜夜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