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愛倫
沉溺,聽起來,是一種缺點與缺陷;但是,啥事都不沉溺,會不會也是一種孤絕與孤傲?
年少時,我有沉溺事跡。
從自己隨手寫隨手丟的文字裡,隨時隨地都可以撿到隻字片語,咀嚼來咀嚼去,就是重複那麼幾樁無聊的感覺,好像想盡辦法提醒自己早該忘記的事,總擔心跳出泥沼就真的失去了什麼。
我相信很多人沉溺過「害怕忘記」而不自知。
其實害怕忘記的,從來不是人,也從來不是事,真正怕的,是在這些人與事的交集中所激盪的某種情懷從此斷絕記憶與回憶的滋味;而避免忘記的方式是弱化快樂並同時強化痛苦,因為人性中傷心的記憶與後遺症確實比開心來得堅定強大。
高興的事,往往說樂了就過足癮了;可是悲傷的事,卻喋喋不休沒完沒了。
生活愜意的人不會盯著朋友訴苦,訴苦的人往往倔強的盯著一件事來回說,而且真的沒有說完的時候。
我演過訴苦者,也坐在對面位子承受過訴苦者。直到有一天我突然不耐的發作輕吼:不要再沉溺了好不好?
「不再沉溺」這四個字在當時並沒有受詞,只是我不堪忍受重複又重複的陳述,對自己也是對別人產生情緒滾動。
每天晚上一下班離開編輯部,就去忠孝東路KTV唱歌;每次唱歌都會喝一肚子爛酒;每次喝完酒必點唱固定的幾首歌;每次唱到相同的段落就開始哭天搶地;每次唱到天光光才走出KTV;每次走出KTV面對微曦的陽光都睜不開眼;每次睜不開眼的刺痛都讓人憎恨著自己。
自從咆嘯出沉溺兩個字之後,很奇妙的,並非下了什麼決心,但漸漸就不喜歡唱歌、不喜歡喝酒、不喜歡夜生活、甚至不喜歡風花雪月了……
六年前,姚鳳崗教我用臉書,我說這臉書太無聊了,但我還是用了。
臉書用了一年後才開始覺得有趣,但是一覺得有趣,就又陷入沉溺。
每天走到哪兒,眼睛看的,耳朵聽的,無不先在心裡記掛可不可以po臉書?早上醒來還未睜眼,就順手先摸手機,明明沒有任何期待渴望的事,但就是要打開來瀏覽一遍才下床,晚上睡覺時,又要瀏覽一輪才關燈。
我煩透自己被臉書與手機綑綁,趁一次下高雄短住時,在有網路、有電腦、有手機的環境下「戒」臉書十天,結論是:好像也並不困難;但一回台北,又故態復萌,顯然我忽略了時空環境的影響力。好在有了一次成功經驗,現在「拔溺」功夫尚可,有一段時間,晚上十點就關機,手機也不帶進臥房。
我的性格本質是不喜歡在定點定位上重複,所以只要「發現」自己沉溺於某一個特定屬性事務上,就會從溺轉變成膩,我嘻皮笑臉的自嘲:這不是喜新厭舊,這是力求突破。
可是我的不喜重複,有時也會被奇怪的蒐藏癖覆蓋掉,曾經,我一副眼鏡戴了十幾年,同事陳念慈實在看不下去就跟我說:「倫姐,換副眼鏡吧!太過時了。」於是我從善如流,下次相見,換戴一副八角形金邊眼鏡。
對「新眼鏡」念慈說:「好看耶!」我說:「這是我念世新時戴的眼鏡。」念慈笑到虛脫的趴倒在餐桌上,她是時尚女王,卻也沒能分辨我這副古董眼鏡的流金歲月,可見得流行這玩意兒多少暗藏先入為主的印性。這副放在抽屜二十多年的眼鏡,當然是為了逗樂陳念慈才重新取出戴起來耍寶,之後,算是達成我的女丑使命,就正式淘汰了。
我有家族性的航空飛行恐慌症,可是過去一年,因為工作、因為聯誼、因為探友,我突破禁錮,陸續飛了深圳、西雅圖、溫哥華、澳門、北京、武漢、山東,雖然行前總是忐忑,但是每一次的旅程都帶給我新鮮的體驗與快樂。陌生的文化氛圍,地理風景,話題典故,食材妙搭,在在讓我興趣盎然,這些非常態性的生活變化,可以溢出很多聯想線頭,改變我因常態生活而僵化的情愫。
我的身家太普通,普通到對食衣住行的名牌追求與識別都無感,普通到在很多談年分的話題裡都只能無言。像,秋天一到,很多人相約吃尊貴的大閘蟹,也在比自己一次吃幾隻;我迷惘自己懂得食物的價值?還是食物的價格?
我嗜吃又貪吃,喜歡吃原味之美與烹飪滋味,我最不懂的推薦詞就是「這家很有名」,每次聽人家說「這家很有名」,我就想接著問「那所以呢?」
我是個好飯團咖,除了時間地點,我從不問「有誰?」,因為我沒有見不得面的仇家,就算有,信任邀請人,才是赴約的動機。
我也是個好客人,主人問我有什麼不吃的?我總是靦腆的據實以答:「真不好意思,我是飼料豬,什麼都喜歡吃。」
我自嘲飼料豬並無貶低美食之意,只是你問我喜歡吃什麼?我真的說不明白;因為餐桌上碟碗盤盆裡的菜色,對我而言都是最美的喜筵,所有食物都是生命的禮物。
以前有強迫症,幾張稿紙訂在一起如果沒有對齊,一定要拆了訂書針重訂;現在強迫症依舊,給朋友寫簡訊,如果發現有錯字,立刻複製修改好錯字重寄一遍。
除了不得有錯別字,其他什麼都不再沉溺,當然也不可能玩物喪志,如果都沒有事情可以上心、掛心、纏心,這樣好嗎?
你在沉溺什麼?不停地紛爭?追著一句話死纏爛打?充滿質疑?輕易對人下結論?把自己的觀點視為唯一的正義?
「不再沉溺!好嗎?」是一種警告與憤怒。「不再沉溺好嗎?」則是一種新的問號。單純的心,只要細看,都能吹毛求疵的看出龜毛與飛塵,洗掉沉溺還是好的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