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卓純華

當導師的優點，是課很少，然而每日遊走如飛絮，比專任更難靜下來改作業。這是心的工作，假設青少年都易感而懦弱，不知何去何從，綠野仙蹤工程要怎麼進行？仍然是訂定目標與工頭溝通。稻草人想要頭腦（聰明），鐵皮人想要心（感受），獅子想要勇氣（成就），桃樂絲要回家（安全感），他們想要的東西，是看起來不可能，或原被應許要擁有的。

我的三三小兒郎來自不同的地方，我像個偵探一樣，在拼湊他們的人生。在陽光樹葉旁對話，在周記裡閱讀，在家長的面孔和言談裡，找雙方的期待和恐懼，弱項和長處。人生是不公平的，一個人是自己過去的集合體。聰明人鑽漏洞，他的風險在未來；而邊緣人承受過的摧殘，則讓他當下所見，只有一片焦土。

有時候我看見了太多東西，必須把自己浸入溫泉，驅散頭頂的灼熱，趁陽光還在的時候，祈求自己有足夠的時間鬆軟下來，明早還要立成標牌。我開始失眠了，我的夢前有摩天輪、螺絲起子，有黎明和號角。我和他們是前生的舊識，不願辜負……某些小孩的看似叛逆，是父母過度施壓的結果，兩造控訴與回應的內容兜不在一塊兒，我便知這是心結，不是純然的謊言。

現在回想起人生中記得的老師，那些時光，只剩下有趣和厭惡的兩端點。

Z老師喜愛鮮紅的愛快羅密歐跑車，他說家住迪化街，刻意讓房屋外觀破破爛爛，內裝「豪華得像皇宮一樣」，「各位，這樣子小偷才不會光顧。如果想要賺大錢的話，老師教你們。」我們都哈哈大笑。他後來取得教育博士，又出國進修，走進大學當上處長。我在高中兼任組長那年，恰逢他是視察業務的長官。他的頭髮多處斑白了，臉上沒什改變。我們在校園併走閒聊，話題成了：「我覺得行政工作如何」、「我為什麼出國深造」、「給我孩子挑高中」……

他教我們的時候，兒子還在師母的肚子裡，他還說過：「各位同學，以後生小孩要注意預防妊娠紋！老師教你們，我看我老婆每天都在肚子上擦綿羊油，由下往上抹，非常有效。她生完大兒子以後，我看什麼痕跡都沒有。」聽老師講〈虯髯客傳〉，自然非常暢快，他教的什麼重點、精華，全都忘了，就只記得這些渾話。老師溫厚，然渾話盡顯真我，使人由衷的感激歲月。

我討厭的老師就不講了，托爾斯泰說：「不幸的家庭有各自的模樣。」這些人也許是他們自己「不幸家庭的根源」吧！當然也有只將惡性留在家門外的。還有老師並無惡意，只是堅持自我樣貌，用框架套在學生身上。大半年前Ｌ作家自殺，提及欲辦休學時，系主任的羞辱。我的遭遇很類似，主任看了我一眼說：「喔，你就是○○○啊！」大概二十趴的責備，十趴的想提醒又不敢貿然，二十趴的我早有耳聞妳的悖放，五十趴的其實我不知道妳。他邊簽單子，邊對我說：「很可惜啊！」那語氣，是隱而不發的輕蔑嗎？

我在一個重視道統的學院裡，我其實也熱愛道統，堅信上課對老師敬禮是本分。我只是寂寞、無知，看重感覺更甚於環境，自此脫離軌道……我也知道我錯了，該罰。

休學前，導師拎我去吃飯，我邊吃邊吐實，天曉得我除了愚蠢的實話就沒有其他了。老師說：「我看過妳入學時寫的自傳，文筆很好啊！」有眼睛眨了眨，撿起這兩三顆糖。我繼續娓娓的說，老師又回：「這不是全都妳的錯，不要那麼自責，妳沒有那個通天本事。」我笑了出來，老師的專長是古典戲曲，她沉如幽蘭，沒有用一句話切我的邊界，她只說妳再回來，我說好。

畢業後我到一間女校實習，師傅T說教書要有條理，要禮貌的向前輩請教，她讓我多授課，聽我講幼稚話，還總把我致意的水果和蛋糕，切了請同事吃。我實習完數年，師傅得知我將任行政職，還邀來另一位師傅，給我建議。那次會面，她們把我十八歲以前的身世都追問一遍，有如蜂群螫眼，我熱淚擋不住。師傅嘆息：「我都不知道。」另位師傅宣布：「她會很好的，妳不必擔心。」我不大確定，只覺得必有深意。

現在明白了。前兩天我也「訊問」學生：「昨晚在做什麼？」「八點以前呢？」「跟幾個人去？」「花了多少錢？」「怎麼回家的？」令他不及思考，不必掩飾。「我不會去追查你的朋友，你放心，我的人生與他們無關，我只關心你。」我把話切得現實，語氣保持在水平線。那小孩不愛上學，也不全然是他的錯。教師是黃金的鎖鏈，教師是黃金洪鐘，熱情和權威都能輕易灼傷人，必須慎重對待那一個住在小孩軀殼裡的靈魂。

教師節活動，學校安排我們「被敬」，我只想回頭找自己的老師，謝謝老師，但什麼話也難以說清。老師拯救我，為我立基，在濛濛的前日裡，早有了神啟，就是一份看似多餘的「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