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陶曉清
二○一七年春天,我去東京的小虎(編註:即馬世儀)家住了一些日子,這次決心一定要看到櫻花盛開,所以停留的時間略長。母子倆似乎發展出一個不互相影響,也能彼此一起過日子的模式。
一個星期六的早上,吃完早餐後,想把裝芝麻醬的小瓶子放到櫥子的最上層,但手不夠穩,以為放好了,瓶子卻掉落下來,把小虎的一個小馬克杯的把手打斷,斷成了三截。
當時就有點心慌意亂了,我一下回到小時候做錯事的小女孩心情,一邊把碎片撿起來,找了一個小夾鍊袋裝起來,一邊還想著怎麼辨?看到杯子上面的圖案,猜測可能是某種紀念品。沒有什麼辨法,只能等小虎醒來馬上告訴他這件事。
我既然做了這個決定,就不想再被自己的懊惱綁架。做完早餐,一如過往地享受著食物的美味,然後舒服地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我正在追的韓劇,一邊等著兒子睡醒。
小虎的生活是非常緊張忙碌的,平日的工作早出晚歸,只有在周末假日可以多睡一會兒,我當然不會去吵他。等他睡醒走出房門,互相道過早安後,他問我一件事,我們非常嚴肅與投入地討論了那件事,以致我完全忘記「自首」早上打破他杯子的事了。
等他到廚房去準備早餐時,他看到放在水槽邊上的杯子殘骸,問我發生什麼事了?我如實告訴他,是我不小心讓小瓶子砸下來,打斷了杯子的把手。小虎用手機在網路上尋找這個產品,正在懊惱著已經沒貨時,聽到我說:「要不去買個快黏膠回來修補一下!」因為想緩和氣氛,所以我的語氣是較輕鬆的,沒想到他卻在廚房乒乒乓乓起來。
我的模式於是清楚地呈現。我看到他生氣,也跟著生氣了。回到房間,我開始大動作地換衣服,也乒乒乓乓了一番。一邊腦子裡轉著一些負面的想法,諸如:「我這老媽竟然不如一個杯子!」「這小子,我下次再也不要來看他了! 」甚至都怪起我的營養師來了:「幹嘛送我芝麻醬!」又怪自己:「幹嘛要多事,還把芝麻醬帶來日本?」接著,我做了深呼吸,穿衣服的動作慢了下來,我再問自己:「這真是我想要的嗎?」
當然不是,就算是在生氣的狀態,心中仍然充滿了對小虎的愛呀!我再次深呼吸,換好衣服,走出房間,也轉換了心情去面對剛才被我暫時扔下的殘局。
我真的很感謝自己能很快從洞裡爬出來,因為每一次掉進去都是類似的原因──我感到受傷。但是我能愈來愈快地爬出來,這就是成長。我一點都不後悔我的決定,因為帶著羞愧去面對真實,每一次都能與對方更加靠近,更加了解對方。
經過這次事件,我跟小虎對彼此也更加了解了。我明白他對一些紀念物的珍惜是超過我的想像的,也因此他才會希望我對打破了他心愛之物不是玩笑以對。他又告訴我,他在一邊生氣時,也有極強烈的自責:「我怎麼可以對媽媽這樣?」同時也自問:「我也是會打破東西的人呀,或許自己打破時只能認了,但是別人──哪怕是媽媽打破了,仍然還是會生氣。」
我告訴小虎,媽媽老了,再也不是他記憶中那個健步如飛、上天下海幾乎無所不能的女強人啦!在化療期間造成的末梢神經受損,導致我的手指、腳趾一直在麻木狀態,拿東西時需要特別專注,否則就容易出狀況。這也是我要去面對的生命狀態─有些能力會逐漸流失。
這個杯子事件,成為我們母子間一個共同成長的紀念。
(本文摘自陶曉清《生命的河流》第六幕)